他嘴角刚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意,就被人从后头一把捂住了嘴。
另一个鬼魅似的身影悄然而至,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记闷棍。
在这位不速之客直挺挺地昏厥过去之前,他眼角余光里瞥见了同伴——那人已经倒在血泊中,喉管被割断,鲜血直染红了青石板。
待将这个放火未遂的犯人放倒,动手的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分头行动。
一人迅速把犯人拖入浓雾深处,另一人则接过犯人手中的火石,快步冲向远处的一处货栈。
货栈旁堆着一垛用油布苫着的、疑似是货物的东西。
但油布一掀,里头赫然是几口破烂的木箱子,箱中堆着的,则全是浇了火油的稻草。
那人毫不犹豫地引燃了这堆绝佳的助燃物。
刹那间,橙红色的火苗腾空而起,直冲天际,映亮了这人的面孔。
……是府兵鲁明。
他把从怀里取出一面小铜锣,用火石敲打着锣面,声震四野。
他扯着喉咙大叫起来:“着火了!快救火啊!”
这处的火势奇猛无比,浓烟滚滚,很快惊动了整条街的人。
其他几队放火的人,有的还未找到合适的下手地点,有的刚点燃火苗,火势尚未蔓延开来,此事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惊得一愣:
谁动的手?怎么着得那么快?
然而,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城中制造混乱,既然火已燃起,任务也算完成了一半。
疑虑在他们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如风般消散。
很快,第二处大火也冲天而起。
同样是有人敲着锣,高喊道:“着火了!救火呀!”
原本沉寂的桐城顿时被惊醒了过来。
许多百姓担心火势蔓延至自家房屋,纷纷从睡梦中惊坐而起,披衣提桶,冲出家门灭火。
也有百姓不肯睡了,想起来瞧瞧热闹。
街道上一热闹起来,反倒让其他的先头探子难以继续行动了。
他们当前的任务只有放火,身上虽说也带着匕首,但自家的炮还没响,他们不敢节外生枝。
于是,这些人纷纷试图潜入小巷,暂时隐匿行踪。
然而,等他们发现平日里四通八达的小巷,竟被一袋袋沉重的沙包封堵得严严实实时,再想转身逃跑,为时已晚。
他们满心惶恐地回过头,只见几名府兵提着大刀片子,团团合围了上来。
为首的鲁明皮笑肉不笑道:“哥几个,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
而这些探子们心心念念的炮,却迟迟未响。
原因很简单。
三十副炮架里,有二十几架无法固定。
缺失了炮架,射不准还是小事,万一后坐力让炮身侧翻,误伤了自家船只,那可真真是得不偿失!
深水席太郎怒火中烧,心知这必是自家人手脚不干净。
这些炮是张凯采买了送来的,席爷曾亲自将船驶入远洋试射,那时分明运转良好!
他怕海上湿气腐蚀炮身,特意命人将炮妥善装入木箱,再棉布层层包裹,以防受了潮,坏了精度。
怎的在库房里存储了些许时日,便缺东少西?
必是这帮看守的人懈怠渎职!
然而,这帮负责看守的人,对着面色冷沉的深水席太郎,虽说低头装死,心中也颇为忿忿不平:
他们这些小角色,不想得上血淤症,那还不是得自谋生路?
席爷管他们管得极严,幸好,那闻人约在桐州城内收购铁钉,给了他们一条生财之道。
钉子好啊,好就好在个头小,还能藏。
俗话说得好,破船还有三千钉呢。
有些人趁着修缮船只,偷偷摸走了不少钉子,藏在鞋垫、衣兜里,交给能去桐州城内的探子,算是集资买些果子回来,等回岛时,再偷偷塞给负责搜身的人几个,请他们高抬贵手,可以算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而他们这些看守物资的人,不像那些有手艺的船匠,干一趟活就能捞不少钉子。
想要托别人带点果子回来,他们总得贡献点儿什么吧?
他们哪里知道,少了炮架,这炮就打不准了?
深水席太郎强行压下了满腔怒火。
现今正值用人之际,实在不是抓内奸的好时候。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岛上物资紧缺,人心浮躁,越拖越是夜长梦多。
事成,只能在今日!
既是用人之际,席爷也不好一剑一个把这些监守自盗的贼崽子都杀了,只好强作镇静,指挥着这帮噤若寒蝉、宛如鹌鹑的手下:“拆几只木箱,用粗木桩和绳索固定炮架,每副炮再配两名兵士,护住炮身!”
他看到城中的火光一点点弱了下去,面无表情,心如火灼。
实在是拖不得了!
几名兵士迅速扎好了临时炮架,而那几个负责器物看守的,也被深水席太郎点名押了上来,每台炮分派两人,命他们用身体和木杠稳住炮身。
迟来的炮声,终于响了!
第一炮,似乎是命中了一艘船。
雾色深处腾起了一大团的火焰,不知那船是否装载了油料,一条火龙直冲云霄,令心思浮动的深水席太郎心中骤然一定。
码头上静了一瞬,继而大乱起来。
有人撞响了示警钟,凄厉的叫喊隔海传来:“祸事了!倭寇打来啦!!”
但缺少了炮架,到底是不够稳当,这三十门火炮又都是老家伙了,连发五弹,起码有一百三十来枚大头朝下、掉进了近海的水中,除了炸出了一道道通天的水柱、炸死了一批鱼外,基本上只起到了一个助兴的作用。
对这战果,席爷实在不甚满意。
但至少……
还未等他把念头想尽,一声尖锐的炮响骤然划破长空,一团火光直奔他身侧的一艘僚船而去。
轰然一声巨响,那艘船瞬间四分五裂,就此沉没。
席爷:“……”
他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
岂有这么快就组织反攻的道理?
难道岸上早有准备?
……难不成,这是什么请君入瓮的把戏?!
然而,待他看明白事情原委,通身的冷汗马上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
发炮射翻自家人的,竟然是他自己的人!
一个被迫充当人·肉炮架的小兵,年纪才十六七岁,被一个浪人厉声呵斥着,要他压稳木杠。
他是个瘦子,身量不足,怎么都压不稳当,腰上还挨了那浪人两脚。
他似乎怎么做都不对,被骂得心慌意乱之际,一不小心,被滚烫的炮管烫伤了肩膀。
剧痛之下,他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肩膀,滚到了一旁。
炮身失去一侧配重,就此倾覆,给自家船只来了个开门红。
那浪人见惹出如此大祸,生怕追责到自己身上,急忙从腰间拔·出长刀,不由分说,嚓地一声,斩掉了那小兵的脑袋。
他一把拎起他的头颅,大喝道:“此人是闻人约的探子,是通敌的人!来人,把他的头颅挂在桅杆上,警示众人!谁要是敢有二心,这就是下场!”
深水席太郎把目光从那场闹剧上挪开,暗暗咬紧了牙关,眼中寒光闪烁。
种种帐目,秋后再算吧。
他恨恨地一挥旗。
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了杀气勃勃的桨击之声,直扑桐州码头而去。
而那血淋淋的小兵头颅,挂在船头桅杆上,双眼微睁,仿佛还在茫然地眨动。
……
乐无涯听到火起的锣响,便仿佛听到了冲锋的号角。
他一身全甲,虽是和衣抱剑、一夜浅眠,现下却是精神十足、全无倦色。
项知是同样是一夜不得好睡,听到外间火起,心下便知不妙,匆匆穿戴一番,刚一推开门,便见乐无涯正向外走去。
一股莫名的恐慌狠狠攫住了他的心神,叫他不由自主地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乐无涯的衣袖:“你要去哪?”
“我穿成这样,你看不出来?”乐无涯一脸的理所当然,“去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