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优哉游哉、行事从容的项知是彻底失态,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暴躁:“你何必要去!你坐镇大营,指挥进攻,难道不好吗?!”
“不好。”
“你手下顶多只有五百人!还要分派府兵维持城中秩序,能带出去应敌的有多少?三百人?对手有多少人,你可知道?”
乐无涯眼睛也不眨,答道:“知道。一千出头吧。”
项知是一怔,还未开口,乐无涯已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蛋,笑道:“小七,别小看我啊。我连他们的水源在哪里都找到了,还备了好几具染了疫病的尸体。若是皇上派的人再晚来个十天半月,就不是他们攻城,而是我去收割他们了。”
他说着,手掌覆上项知是的头顶,发现他的发间湿漉漉的,大概是惊惧所致,心下怜惜,便发力揉了揉,语气温和而坚定:“想想看,你老师在做你老师之前,是干什么的?”
项知是脑海中蓦然浮现了幼时的画面。
在百亩的皇家马场上,乐无涯第一次教他骑射,将他抱上马背,顺便环顾了四周,叹了一口气:“唉,真小啊,这要怎么跑得开?”
项知是坐直身子,放眼望去,只见绿草蓊郁,一望无际,便好奇问道:“老师,这哪里小啊?”
乐无涯并不作答,只是拍了拍马腹,说:“我见过更大的。”
从回忆中抽身,项知是一时语塞,但手上却再度发力,即使是满手冷汗、指尖酸软,也固执地不肯松开:“不要。”
他见过乐无涯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样子,见过许多次。
他宁死不愿再见一次。
乐无涯不会粗暴地推开自己的学生,却也不肯贻误战机。
他突然凑近了去,小声道:“哎。我要是说,我和小六好,你放不放我?”
项知是抬起头来,迷茫地看了他一眼。
“你和他好去吧,反正你们两个一直都好。”他喃喃道,“我不放你。别丢下我。”
乐无涯轻笑:“我不丢下你。”
“你就骗我吧!”项知是陡然激动起来,“你连我们的生辰礼物都做好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是不是?!”
乐无涯粲然一笑:“对呀。战场之上,枪·炮无眼嘛。”
项知是:“那你——”
“这就是我重活一世要做的事。死也好,活也罢,全听我自己的心意。”乐无涯从怀里拈出一枚空白的玉棋子,在他眼前献宝似的一晃,“今天,我是最不值钱的小兵。”
项知是简直要被他气笑了:“那不还是棋子?!”
乐无涯:“不一样,我昨天是士,今日是兵,明日或许又是将、是相了。”
他宽和地拍了拍项知是的脑袋:“总之,小七,你束缚不了我。我的棋主,并不是你。”
言罢,他反手抓住了项知是的手腕,将他向外一拉:“走,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兵!”
项知是没想到他会带着自己一起走,一个恍神间,已经被他牵出了院落。
院外,提前接到通报、枕戈待旦的府兵们,早已擦亮武器,披坚执锐,只待乐无涯到来。
乐无涯举起了项知是的手:“上京特使,当今天子第七子,特来监军,今日一战,便是雪耻之战,要叫桐州内外一肃,从此再无倭祸!”
众府兵齐声高喝:“好!好!好!”
乐无涯如炬的目光扫视众人,随即落在同样穿戴严整、立于一侧的宗曜身上:“宗曜!”
宗曜迈步而出,强忍住激荡的心绪:“在!”
“你留守府衙,陪伴特使,以免有漏网之鱼前来袭扰!”
宗曜眼眶微红,声音有些发颤:“是!”
“牧嘉志!”
牧嘉志同样迈出,拱手行礼:“在!”
“我会把贼寇堵在码头,通向城内的仅有主路一条,我要你维护全城秩序,绝不准有人趁火打劫,乱我后方!”
“是!必不负大人所托!”
项知是呆望着乐无涯点将布令,心中震撼,有口难言,不觉松开了紧握的手。
乐无涯有所察觉,转头冲他一笑,再无二话,绰剑上马,英姿烈烈。
他眉眼间染着薄光,是侵掠如火的火,其疾如风的风。
“走啊!”乐无涯扬声,声音清亮,宛如金石相击,动人心魄,“儿郎们,和我保家护国去!”
项知是看得怔住,一颗心在腔子里剧烈蹦跳,一时失序。
这才是……他吗?
是真正的乐无涯吗?
还是说……这还不是全部的他?
直到乐无涯纵马出院,身影渐渐消失在浓雾之中,项知是才在万千散乱的思绪中,捡起了一句话来。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他要和谁好?
第228章 风暴(二)
炮声骤起时,雾气已浓至极致。
远山轮廓尽失,近水波光朦胧,天地间一片苍茫,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了界限。
街上的火势仍然熊熊,但已无人驻足观望。
百姓们提桶近前,才发现烧起来的不过是事先备好的杂物与废弃的窝棚,四周还泾渭分明地划出了防火带,绝无蔓延之虞。
每堆火焰旁,都有水龙局的人严阵以待,神情肃穆。
他们安抚百姓道,这一切都是闻人知府的安排,请大家勿要惊慌,有序归家。
然而,大多数百姓并不是傻瓜。
稍加观察,便能察觉出异样——水龙局的人满面凝重,身披软甲,实在不寻常。
百姓们面面相觑,心中隐隐猜想,事情怕是要不好了。
就在此时,炮声响了。
无需多言,老百姓们仿佛受惊的小鸟,纷纷逃回家中,动作娴熟地关门闭户,吹熄灯烛,家中的老人、孩童被匆匆唤醒,家中的细软、食物被迅速打包,分散藏于灶洞、水井、菜缸、墙缝等处。
一只小黄狗趁乱溜出门来觅食,嗅出了顺着雾气缓缓流来的硝烟气息,顿时毛发倒竖,对着码头方向狂吠起来。
身后的大门猛地开启了一条缝隙。
它的主人拿了个隔夜的冷馒头塞住狗嘴,悄无声息地把狗抱进了门去。
一双双眼睛顺着门缝窗隙,恐慌不安地望向外面。
炮声的来源清晰可辨——正是码头方向。
全城在瞬间苏醒了过来,然而却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静谧,唯有雾气在街道上无声地横溢流淌。
突然,整齐有力的跑步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百姓们的心还没来得及提到嗓子眼,便辨认出了那脚步声的主人。
——府兵!
上百名府兵分作十队,步伐整齐划一,带领衙役沿街铺开人手,两人一组,牢牢把住了各处关口要道。
一名年轻府兵手持兵刃,心中正反复演练着与倭寇狭路相逢时,自己要如何与其肉搏血战。
在他壮怀激烈、杀气腾腾时,一旁人家的窗户“吱呀”一声开了。
他猛然回头,绷着脸厉声呵斥:“藏好!不许乱跑!不许问东问西!……对了,一会儿听见外面闹腾,就当没听见!”
探出头的是个小媳妇打扮的年轻女人,被他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得缩了缩脖子。
短暂的不安过后,她轻声问道:“饭吃没吃过呀?”
年轻府兵一怔,一时语塞。
不等年轻府兵回话,一包芝麻烧饼就从窗口径直飞了出来,直落进了他怀里。
紧接着,窗户“啪”地一声关上了。
街上,类似的场景接连上演。
不少窗户悄然打开,扔出些食物、衣裳,或者是一把还算锋利的菜刀、一柄劈柴用的斧头。
不等府兵们反应过来,百姓们就迅速关好了窗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年轻府兵抱着尚有余温的烧饼,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自己先前的浮想联翩竟已消弭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