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同一杆红缨枪,笔直地立在原地,目光炯炯地盯着雾色深处,心中再无旁骛。
与此同时,牧嘉志纵马而行,马前悬挂着一盏风灯,扬鞭驰骋于长街之上。
雾气漫卷起他的衣袂。
他每到一处,只需扬鞭在空中抽出一个响亮鞭花,附近的府兵便立时高声鼓噪起来。
城中火光依旧,四处骚动不止,奔逃声、呵斥声此起彼伏。
正如深水席太郎所愿,桐州府已成了一座“乱城”。
深水席太郎行至港口,目光所及之处,唯有火光与浓烟。
两艘停泊在港口的船被烈火吞噬,船身烧得焦黑,露出了形态狰狞的龙骨。
原本四下忙碌的码头小工们早不知逃往何方。
而那座曾悬挂着示警铜钟的高台,此刻被炸得支离破碎,铜钟想必早已坠入海中了。
远处城内传来隐隐约约的狂呼滥叫,深水席太郎听得入耳,心中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得以释放。
待确认过他曾停留过的迎宾茶楼已经进入火炮射程,他便意气风发地挥起右手的红色牙旗,示意各船下锚,并迅速放下百艘舢板小船。
五人一组,舟楫如飞,直扑残破的码头而去。
确认先头部队陆续登岸后,席爷再一挥左手的蓝色牙旗,命令装填弹·药,准备火炮齐射。
他一向谨慎,深知先头部队冲锋之前,再来一轮火炮洗地,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而随着他旗势下落,一声尖锐的啸叫划破长空。
一道火光如流星般,剖开了潮湿的雾气,朝他们头顶袭来!
深水席太郎的瞳孔骤然收缩——
轰!!
第一发炮·弹落下,一艘战船转瞬撕裂,即将出膛的火炮在膛内炸开,引发了连锁的爆·炸。
巨大的水柱腾空而起,宛如一条发怒咆哮的水龙,飞溅的水花如刀锋般刮过人的眼睛和脸颊,刺疼难忍。
爆·炸的余波,使得不少后船与前船相撞。
本就偷工减料、缺板少钉的战船顿时不堪重负,一面发出吱呀怪响,一面徐徐向水下沉去。
而这仅仅是开始而已。
等待着他们的,是百炮齐发的毁灭性打击!
府兵们早把火炮操练得炉火纯青。
他们的炮,早就稳稳当当地架在了炮架上,分布于码头各处,只待倭寇的船队大驾光临,请他们吃顿好的。
知府大人说,等到岸边有“水鬼”爬上岸,距离便差不多了。
倭寇狡猾,极有可能先在海上虚张声势,轰炸码头,制造混乱,再靠近海岸,以火炮掩护兵士登陆。
然而,码头建筑进入倭寇射程之内的同时,倭寇的船只也已驶入了府兵的火炮射程!
刚登上岸的五百名兵士,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船队在转瞬间灰飞烟灭。
而侥幸从船上射出的几颗炮·弹,也歪七扭八地飞向四面八方,甚至一炮轰碎了三条舢板。
那些及时跳船、保住了一条小命的倭寇,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见二十余条不知从何时尾随在他们身后的小船,如游鱼般刺破浓雾,桨影翻飞,转眼便逼至眼前。
打头的秦星钺单膝跪地,搭弓引箭,嘴角扬起一抹骄傲的笑意,低声自语道:“……小将军保佑。”
箭飞如蝗,直奔这些落水狗而去。
他们深知来不及呼救,便已化成箭下亡魂。
眼见身旁伙伴连吭都没吭一声,就被射中脸颊、脖子,像破麻袋一样地沉入冰冷的海水之中,幸存的倭寇们纷纷慌了心神,玩命似的向码头游去。
……他们也无处可去了。
战船上的其他舢板早随着残破的船身一起去见了海龙王,他们难道还能一口气游回先前栖身的岛屿不成?
无衣无食无水,就算能从这箭雨下逃得一命,怕也注定要在半途力竭而亡、葬身鱼腹了!
岸上的倭寇们正惶惑间,只见一人手持弓矢,湛然若神,身后三百余名战士铁甲如林,沉默地披火而立,真如天兵一般。
三百对五百,看似敌众吾寡。
然而,倭寇身后的船队火光盈天,同伴的哭喊叫骂声不绝于耳,不少倭寇还未交手,便心生退意,甚至想转头跳回海里。
见有人背身欲逃,乐无涯按箭于弦,看也不看,一矢通贯其背。
那人受箭势惯性牵拖,往前跌了一跤,胸前贯通的箭头噗的一声,扎入了他身前一人的胸口。
一箭双命!
元子晋早知他箭术绝伦,但亲眼目睹此景,仍不免瞠目结舌。
乐无涯拔出腰间双剑,厉声喝道:“破倭,只在今日!”
三百骑,宛如压城黑云,铺天盖地而来,声势堪称滔天!
眼看死在顷刻,倭寇们如梦方醒,强压心中恐惧,纷纷张弓搭箭,以御强敌。
府兵们身披重甲,持手盾护住头脸,按计划分为五组,由队长一骑当先,冲锋陷阵,纵横穿刺,将还未成型的倭寇队伍冲撞了个人仰马翻!
血雨横飞,惨烈异常!
乐无涯亲率五十骑,勒马回身,单手使剑,剑光一烁,一个正打算爬上岸的倭寇脑袋应声而落。
他一甩剑上血珠,呼道:“掉头再冲!”
倭寇素以单兵战力著称,然而在乐无涯的铁骑冲击下,战意早已溃散大半。
铁骑如狂风骤雨,呼啸往来,倭寇首尾难顾,顷刻间乱作一团,你推我挤,自相践踏,宛如丧家之犬。
元子晋作为二队队长,悍不畏死,冲锋在前,夭矫如龙,一记手戟飞出,正中前方一名正在慌乱地组织反攻的浪人咽喉。
他眼前一晃,先前十数年的浮浪岁月匆匆而过,不留只影。
最清晰的,却是乐无涯令他抡锤砸靶、举重倒立等等艰苦训练的场景。
那些经历,淬炼出了他这一双明亮如炬的眼睛,一手百发百中的技艺!
热血在他腔子里沸腾翻滚。
原来,他当真可以!
原来……他真的是元老虎的儿子!
元子晋双目浮上的泪花迅速被蒸腾的战意取代。
他从褡裢中抽出一柄十几斤重的链锤,凌空挥舞两下,瞄准目标,扬手掷出——
带刺的沉重链球正中一名倭寇的胸膛,直把他的胸骨砸得凹陷了下去。
那人吐血倒地,呻·吟两句,便再无声息。
然而,倭寇们并非全无还手之力。
方才杀了小兵祭旗的浪人,是乃一名骁勇悍将,使得一手好刀,并在一片混乱中迅速收拢了七八名兵士,护卫身侧。
刀光所至,鲜血淋漓!
元子晋眼看此人将一名府兵砍落马下,心急如焚,一抖缰绳,试图冲杀过去。
但受此浪人鼓舞,不少倭寇振作起来。
两人双枪合璧,直直朝元子晋刺来!
元子晋大惊,只得回马暂避,带领部下按照既定路线向回冲去。
途中,他与乐无涯错肩而过。
元子晋险险避过一箭,嘶哑着嗓子向乐无涯求援:“大人,那里有一个——”
“瞧见了。”乐无涯指尖已经破皮,洇出血来,但他丝毫不觉痛楚,神采依旧飞扬,“元小二,你看我叫此人眉间开花!”
言罢,他俯身按箭,一箭破空而去。
言出法随。
那满手血腥的浪人身子一僵,滞在了原地。
一缕鲜血顺着他被箭头破开的眉心缓缓淌下。
见状,元子晋又是喜欢,又是钦慕,几乎落下泪来。
乐无涯却再不看一眼那个死人,拨马疾驰:“小心!有人想往城里逃!”
元子晋打点精神,手中链球横飞出去,在半空中挟裹着一道沉重风势,把一个好不容易爬上岸的倭寇抡回了水里。
他应答的声音都兴奋得发起了颤:“哎!!”
……
即使乐无涯在码头横扫千军,在登岸的大部倭寇里杀了个三进三出,杀得这帮人哭爹喊娘,但总有一些狡猾之徒,借着雾气掩护,弃弓扔刀,轻装简行,按照深水席太郎的布置成功潜入了桐州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