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即使心知太过优容、不利教师威严,乐无涯还是笑嘻嘻地夸奖道:“懂事。”
二人衣衫俱乱,有一缕头发还在半空中缠在一起。
这显然不是个夸人“懂事”时的好场合。
项知节面颊尽皆红透,连掐道珠的手指都隐隐泛起红来,整个人几乎要自燃起来。
乐无涯喟叹:“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偏要在我身上犯傻?”
项知节抿着嘴,乖乖地接受了批评,又固执地补充了一句:“说定了,到那时,您一定要拖我下去,不要舍不得。”
乐无涯咂咂嘴:“胡话连篇。睡觉睡觉。”
项知节“嗯”了一声,把还差一点便能完工的袜子拿到手里,飞针走线,快速收尾。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实在忐忑。
老师分明是看出什么来了,可为何不追根究底?
老师素来是很疼他的。
项知节最担心的,便是他在自己面前强装无事,背地里却要去找寻别的方法来破局,更怕他真找到了办法,当真把寿命还给了自己。
没有老师,他要长生做什么?
项知节便在这样的忧心忡忡中完成了一双新袜子。
他伸手进老师的被子,摸了摸他的脚踝,发现不凉,便将袜子叠好,俯身搭在了他的靴筒上。
背对着他的乐无涯忽然道:“哎。你叫什么名字?”
项知节:“……?嗯?”
这问题着实古怪,没头又没尾。
即使是对乐无涯万分了解的项知节,也有些困惑了。
当项知节疑心乐无涯是在梦呓时,却见他扭过脸来,清清楚楚地又重复了一遍问题:“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项知节心中还惦记着老师会不会还寿数的事情,心下警惕,更加不敢乱答:“老师问这个做……做什么?”
乐无涯窸窸窣窣地重新背对了他,懒洋洋道:“不说算了。”
项知节不知何处得罪了老师,不解其意,也不敢深问,只好蹑手蹑脚地起身,褪下外衣,只着一身中衣,在乐无涯身边躺下,闭上了眼睛。
然而,在将睡未睡时,项知节想起一事,念头一动,陡然弹坐起来。
——那是还在桐州的时候了。
他将一颗真心原原本本地捧出来给老师看,老师却是将信将疑,只说“我等你以天下聘我”。
项知节是乐无涯最好的学生,自知得寸进丈的好处,便主动亲了一下老师的额头。
那时,他问乐无涯:“这算是纳采了吗?”
……“六礼”之中,纳采的下一步,是什么……?
项知节注视着乐无涯的背影,眼中浮出不可置信的热切的光。
光变成了火。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他知道今晚上他的舌头格外不听话,索性把语速放缓,因而听来字字温柔而情重:“老师,学生名唤项知节,字修竹,小字逢君,是癸酉年冬月廿三,亥时整降生的。”
回应他的是均匀的呼吸声。
项知节珍重地环住他的腰。
他不想吵老师睡觉。
于是,他欢喜地小声在心中一遍遍重复。
项知节,修竹,逢君。
乐无涯,有缺,阿狸。
一个癸酉年十一月二十三,亥时整降生。
一个丙戌年二月初二,酉时二刻降生。
自从从赫连彻那里知道了老师真正的生辰八字,他便偷偷合过一次。
他二人是年命相生、五行互补的上等婚配。
……唯独要防着长辈作梗。
听到自己身后益发急促的呼吸声,乐无涯的心情甚是愉悦。
很好,坏孩子今晚不用睡觉了。
反正他寿数无损,又年轻力壮,少睡一宿也无妨。
使了坏的乐无涯心情放松,很快睡了过去。
而在二人身居客栈、同卧一榻时,解季同正侍奉在守仁殿中。
薛介汇报了在王肃府宅小宴上的情形,听得项铮大笑不止:“老王头,一把年纪,被一个后生扯了头发?明日他上朝来,朕定要瞧个究竟!”
见他如此爽朗的笑法,乍一看,倒像是个性情中人。
但无论是薛介还是解季同,都深知其为人,因此只是微笑应和,并不会因此放松分毫。
项铮一边笑,一边用手帕擦去了眼角的泪花。
“玉衡。”
解季同拱手道:“臣在。”
项铮的语气中甚至还带着残存的笑意:“朕派你去训诫益州知州吕德曜时,你亲眼见过闻人约。你明知他像谁,却赞他为人中龙凤,这是何意啊?”
第249章 大罪(一)
解季同行云流水地撩袍跪下:“回皇上……”
他早知会有今日。
自闻人约入京那日起,他便在心底将这场对答推演了千百遍。
可事到临头,他竟鬼使神差地回了实情:“闻人约,确与乐无涯有几分相似。然而,其人有青松之骨、明月之心,更兼经纬之才……臣实不忍见连城璧玉,因此而碎啊。”
项铮笑:“你当朕是老糊涂了?只看皮囊,不看才能?”
“皇上自是圣明烛照。”解季同道,“只是当年,乐无涯造罪八十二条,惹得朝野震动,却未经明正典刑,便瘐死狱中。朝中恨他者欲食其肉,惧他者夜不能寐。若有一个人与他样貌相似至此,难免要惹来口舌非议,甚至是无端攻讦。臣恐陛下尚未得见真才,明珠已然蒙尘,熟虑之后,才决意缄口不言。”
他顿了顿:“况且……臣亦有私心。”
项铮看出了他的犹豫挣扎,语气仍是慢悠悠的,难辨喜怒:“玉衡,你我君臣肝胆相照,有话直言,无需吞吞吐吐。”
“昔年,乐无涯的十五桩大罪,乃是由微臣亲自检举;而今,若今日再由臣指认谁像他……难免有搬弄是非之嫌,倒像是专与相似之人过不去了。”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中恰到好处地添了一些自嘲:“臣虽是日夜侍奉在皇上身上,到底是凡人一个,恋栈清名,不愿因口舌而落得一个佞臣骂名。”
守仁殿内就此安静了下来。
解季同低垂双目,满心倦怠。
“我不愿意”四个字,被他说得如此迂回复杂。
莫说旁人,解季同自己都觉得累。
皇上自然是圣明无双的。
所以,他得帮他把“不纳人才”的锅推到其他官员的嫉妒心上。
他还得自污,说是自己贪恋名声,不愿背锅。
字字句句,都是往自己心口扎刀子。
在一片压力十足的寂静中,解季同竟难得地走了神。
单是应付皇上每日心血来潮的提问,就够解季同心力交瘁的了。
而那乐无涯,不仅要办公事俗务,要讨好皇上,还一力创下了长门卫,以及圜狱这个皇家专属的私刑机构,沥尽心血,最后被长门卫反噬,死于圜狱,当真讽刺。
项铮缓缓道:“……郑邈倒是同朕讲过实情。”
解季同呼吸一滞。
皇上的意思很明白,分明是在敲打他:
不是所有人都瞒着他的。
大虞是有忠臣、直臣的。
……
要是乐无涯能听到这番对话,必要叉腰大笑三声。
乐无涯到底是和郑邈有交情,提前提点了他几句,叫他在禀奏时点上一句“闻人约与乐无涯极是相似”,算是郑邈提前铺好了路。
至于解季同,爱死不死。
一颗棋子罢了。
当年那人在背后推他进入那条早已为他规划好的死路时,可是没讲半分情面。
解季同哑然片刻,答道:“郑三水性情忠耿,乃是一等直臣、朝堂砥柱。”
他只说了半句话。
既然您爱用直臣,那就多用,最好调到身边来用,让他日日怼着您,专挑着您不爱听的话说。
只怕您要的是魏征的嘴,却无太宗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