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乐珏牢骚满腹,愤愤道:“是什么了不得的隐情,能让他连家都不回了?!”
后来,乐珏终于知道那隐情是什么了。
但已经太晚了。
在他生前,乐无涯悄无声息地与乐家切割了个干干净净。
甚至在那仅有的几次家庭团聚里,他临走前都要带上好几口箱子。
他就这么蚂蚁搬家似的,陆陆续续地抹去了自己在乐家留下的一切痕迹。
直到他死后,乐珏才惊觉,乐无涯连幼年时的衣服、临摹的大字、使过的小弓都带走了。
乐家甚至连给他立一座衣冠冢都做不到。
乐珏不甘心。
每年柿子成熟时,乐珏都会攀上京郊的那棵野柿子树,仗着身手矫健,摘下最红最饱满的那颗,放在家里凉亭的石桌上。
他只盼着阿狸的魂魄哪天突然想回来看看时,还能有一口好柿子吃。
直到乐珩拿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乐珏才猛然回神,撇过脸看去,发现乐无涯不知将那红薯举了多久,正好奇地歪着脑袋,似乎是在以目相询,问他有何心事。
乐珏不好意思地用肩头蹭了下眼角,道了声谢,接过红薯,猛咬了一大口。
甘甜的热气混合着上泛的酸气,在喉头汇聚。
……然后他便被红薯噎住了。
还是乐珩和乐无涯联手,合力拍背,才叫他缓过一口气来。
有了这么段小插曲,倒是冲淡了方才无端蔓延开来的伤感。
“太快了。”乐珩端庄矜持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红薯,挑了挑眉。
乐无涯:“乐博士说什么‘太快了’?”
乐珩对乐珏招了招手,示意他把他的红薯给自己咬一口:“你升官的速度,太快了,容易惹人忌恨。”
说着,他把自己的红薯和乐珏交换了:“……我的更甜些。吃我的。”
乐无涯言笑晏晏:“不惹人忌恨,活着多没意思啊。”
乐珩颇不赞成:“孩子话。”
话一出口,他方觉失言。
以他的身份,哪里能对堂堂四品佥都御史摆出兄长的架子说教?
可还未等他的自责弥漫开来,就见乐无涯动作流畅地把刚到乐珏手里的红薯换到了他自己手里,美滋滋地咬了一口:“是甜诶。”
乐珩:“……”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相较于兄长的敏感,乐珏的思绪要简单得多。
他只笼统地觉得,闻人明恪这人能处,升了官,也没那许多虚架子,最要紧的是没把他们当外人,连他们咬过的红薯都能乐呵呵地往嘴里送。
阿狸这个年岁的时候,早同他们生分了。
这是乐珏第一次和长大后的“阿狸”这般亲密地相处。
爱屋及乌,乐珏自然而然拿出了护犊子的架势,回击了乐珩一肘:“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乐珩正色道:“我是在提醒他。他不曾在上京为官,不知这里的水有多深,可他不知,你也不晓吗?单说你在关山营的处境,难道就好过吗?”
乐珏摸摸耳朵,忸怩道:“提这个干什么?”
乐无涯眨眨眼睛:“怎么?乐二哥在关山营里很受欺负吗?”
乐珏挠挠脑袋:“倒也谈不上啦。就是总派我去督办冷兵器,调·教刀盾手,看管粮库火·药库什么的……”
关山营是火器营,乐珏却要从事这等闲职,摸不着火器,便是彻底绝了他的晋身之路了。
“听说乐二哥是武举探花,也要受此冷遇吗?”
乐珩接过话来:“这才是要紧处。不瞒闻人佥宪,你与我幼弟相貌极其相似,不知旁人可曾与你提起过?”
乐无涯点头:“郑按察使与我提起过。”
乐珩知道郑邈是何人,对他那古怪性情也略知一二,颔首道:“握瑜只是因为是他的兄长,就被排挤至此,更何况……”
乐无涯打断了他:“那乐博士想必也被人欺负了?”
乐珩一愣。
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的意思是……
乐无涯问到此处,抿嘴一乐:“这问题问得不好。当初元小二都敢对你蹬鼻子上脸呢。”
乐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你……”
乐无涯咬了一口甜蜜蜜的红薯,含糊道:“……好,我明白了。”
乐珩:“……”等等,你明白了什么。
他连忙解释:“闻人佥宪,我想你没弄明白我的意思。我们二人并非来求你相助,而是担心你遭人算计。正如我说,上京这潭水……”
乐无涯的确是饿了,三下五除二吃下了一个小红薯,旋即抬眼笑道:“我最擅泅水,不怕水深。”
言罢,他又转而问道:“乐大哥,上次我拜访贵府,记得东南处有一处角门?”
乐珩:“……是。闻人佥宪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乐无涯抬手拍了拍乐珏那充满弹性的胸肌,眼睛却盯着乐珩,“乐大哥,常开着那门,通通风吧。”
旋即,他走到巷口,确定周遭无人,才扭过身来,俏皮地一眨单眼:“两位乐兄,回见。”
乐无涯告辞后,乐珩足足发了半晌呆,一回过头去,才发现乐珏保持着一侧腮帮子鼓起的咀嚼姿态,愣得比他还久。
许久后,他终是回过神来,兴奋地直拍打乐珩的胳膊:“他拍我!你看到没有!以前阿狸就爱这么拍我!说摸上去手感好!”
乐珩无情拆穿:“他许是在拿你擦手。”
乐珏:“……”
他嘁了一声,靠在了墙壁上,三两口把乐无涯换到他手里的红薯吃净了。
乐珩问乐珏:“你说……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乐珏瞪大眼睛:“你问我啊?”
乐珩:“……也对。”
“哥,你方才怎么不直接问他呢?你平日不是一向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吗?”
乐珩也发觉自己今日处处反常,于是扪心自问,细想了想缘由,随即了然了:“……他叫我乐大哥。”
乐珏不解:“……哈?”
乐珩看向乐珏,清晰道:“他叫我大哥。”
乐珏:“……”
他本来想取笑乐珩两句,话到嘴边,便没了那心思。
大哥别说二哥了。
他被人叫“乐二哥”时,不也欢喜得像头傻狍子似的吗?
……
肚里有了点热乎食,乐无涯的脑子转得更快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直到一路走到新府大门门旁的石狮子时,才发现前门洞开,华容竟早早地立在了门外,向外张望不已。
见他归家,华容急急奔来,轻声道:“大人,有贵人来访……”
话音未毕,乐无涯已越过他的肩膀,瞧见门房处站着一个芝兰玉树似的背影。
乐无涯心神一悸,张口唤道:“你……”
前方那人听到声响,回过身来,露出了一个堪称恶劣的笑容。
“闻人大人啊。”项知是语气甜美道,“你怎么不等死我算了?”
乐无涯步履一顿:“……”
好险。
他生平第一次认错人。
为了掩饰波动不已的心绪,他立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哟,许久不见了。这是哪一位啊?”
第262章 人情(三)
项知是眯起眼睛,酸溜溜道:“闻人佥宪如今圣眷正隆,不记得我是何人,倒也合乎情理。”
华容闻言,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今日申时初刻,七殿下便登门了,说要等大人散衙。
华容早早遣了何青松去都察院接大人,谁知散衙小半个时辰后,何青松就赶着空马车回来了,说是候了许久不见人影,一问才知道大人前往大理寺公干,到现在还未回来,何青松怕贵人苦等,只得先回来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