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经不得亲近的人夸赞,立时浅薄地兴高采烈起来:“是吧?我还有一套景族服饰,也好看!改日穿给哥哥看!”
赫连彻并未答话,只是静静望着他。
万丈怒火就这般平地消弭,只余下满腔的温情。
他与他,从来是情深缘浅。
深,深至骨血。
浅,浅至生平仅谋数面。
不出意外,他们还将天各一方很久很久。
那么,万事不都该以他的喜好为主么?
赫连彻问道:“他能护得住你吗?”
乐无涯得意:“我用不着人护。”
他跃跃欲试地撒娇:“但是大哥例外!”
赫连彻:“……”
他险些没绷住笑出声来,好在笑容刚到嘴边,便被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了下去。
赫连彻竭力摆出兄长的威严姿态,呵斥道:“说正事,不准油腔滑调!”
乐无涯顿时规矩了,原本偷偷往赫连彻身上歪的身子也坐正了:“哦。”
赫连彻见他竟挪了回去,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失望,拳头也微微攥紧了。
乐无涯眼角余光下移,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旋即把眼睛别到一边去,开始把玩小花篮上的金叶子。
乐无涯不主动和他亲近,赫连彻这个年岁更大的哥哥也不好太不庄重,便挺直腰板,冷声询问:“近来还好?”
“好!”乐无涯答得爽快,“不过,近来有件大事要办,所以睡得少些。”
“可有需我相助之处?”
乐无涯想了想:“有是有一件的,只是怕大哥不依。”
赫连彻沉敛了神色:“说。”
他知道乐无涯到丹绥是来办正事的。
他带来的那支商队,不是白带的。
里面混着两个小连山的老矿工。
在矿工名册里,这两人早在两年前便已“亡故”。
自打两年前,小连子山矿藏不足,开始逐步减产,他们实在禁不起矿监牛三奇的虐待苛责,索性借着一次矿难事故逃出生天,从小连山一路逃到景族地界,暂时落下了脚。
赫连彻治下极严,这两个孤零的外来客,早被当地记了档。
景族多产铜矿与砂金矿,这二人又为人良善、干活勤恳,即便无身无份,也能凭借手艺挣碗饭吃。
然独在异乡,终为异客。
二人言语不通,饮食不惯,只是因为惧怕那“逃避差役者,杖一百,发还原籍当差”的律令,才强忍着不敢归家。
要是再落到牛三奇手里,他们不被剥一层皮才怪。
听说小连子山爆发了山洪,尤其是牛三奇也葬身泥流之中,二人百感交集,抱头痛哭了一场。
这下,他们所有认识的人都死了。
恨的人,爱的人,都没了。
他们不愿再滞留景族,只想回归故里。
所以,赫连彻把这二人带了过来。
小连子山矿工无一生还,有这二人在,正好指证牛三奇苛待矿工的罪行。
以为自己两腿一蹬死了,还能落个“勤谨办差、因公殉职”的好名声?未免太便宜他了。
赫连彻打定主意,只要鸦鸦肯乖一点,说些好听的,譬如稍稍求他一下,问他有无线索头绪,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把这两个人交给他了。
孰料,乐无涯极其没有志气地道:“想让哥哥抱着我,给我唱首歌哄我睡觉!”
赫连彻:“…………”
他绷着脸点评:“娇气。”
乐无涯眼巴巴瞧着他。
“厚脸皮。”
乐无涯露出了几分可怜的神气。
“……过来。”
得逞的乐无涯兴冲冲扑了上去。
赫连彻把他端回了床上,掖好被子,坐在床边,拍打着他的肩膀,轻轻哼起了景族的歌谣调子。
乐无涯连日奔波,回来还不忘憋着劲儿对项知节一顿使坏,现下的确是倦极累极了,在柔和的歌调中,当真昏昏欲睡起来。
见他不关心正事,赫连彻索性问点其他事情:“听说你还有两个哥哥?”
“嗯。”
“待你好吗?”
“极好。”
赫连彻暗暗咬牙,艰难地收起了把他们弄死的念头:“他们不知道你是被拐去的?”
“不知道。”
“……那还好。”
“他们和哥哥一样疼爱我。”乐无涯把脸埋在都是项知节檀香气的枕头上,迷迷糊糊地笑道,“小六……也对我好。我运气当真不错。”
赫连彻注视着这个自小流落在外头的弟弟:“你哪里运气不错?”
“你们都没有恨我。”乐无涯小声嘀咕,“只有舅舅恨我。我死了,他都不肯见我。”
这是他们相认后,首次谈及达木奇。
赫连彻沉默片刻。
他俯下身,抱住乐无涯,轻声说:“他不恨你。”
当年,那个误打误撞被劫上山、和乐无涯一样裹着蓝色襁褓的婴儿被心虚的土匪掷下了山。
达木奇没法从万丈高崖下找回那已经摔成一滩血泥的小婴儿,气极怒极,煞神附体,屠尽整整一山的匪徒,直杀得人头滚滚,却再换不回鸦鸦的一条命。
听说达木奇回来了,彼时尚年幼的赫连彻怀着一线希望,捂着伤处,一瘸一拐地去寻他。
没想到,找到他时,达木奇自己寻了个角落猫着,正死死咬着衣服袖子,吭哧吭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赫连彻伤口疼得厉害,小心翼翼地问:“舅舅,鸦鸦呢?”
达木奇手上、脸上的血还没擦干净,泪流在脸上,也像是血泪:“被个狗养的扔到悬崖底下了……我……对不住姐姐,对不住鸦鸦,若是能早去一步,一步也好……”
赫连彻无言,在他身旁筋疲力竭地坐了下去。
舅甥两个相对默然。
说起来,赫连彻才是那个真真正正恨过乐无涯的人,恨到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在赫连彻看来,他是鸦鸦唯一的亲人了,只有他配终结这段孽缘。
相较于情感复杂、性子别扭的赫连彻来说,达木奇则是个一根筋的人。
他素来最重亲情。
鸦鸦尚在人世,对他来说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何况,鸦鸦生擒了他,足见是个有出息的好孩子。
至于他被人骗了,倒戈向亲,那并不能算是他的过错。
用达木奇说过的话就是,鸦鸦很乖的,别人教他什么,他学什么。
所以都是大虞人的错。
赫连彻每日一恨大虞人后,将乐无涯揽在了怀里,像小时候抱着他看夕阳时一样,轻拍哄慰。
乐无涯睡眼惺忪地睁开一只眼:“哥。”
“嗯。”
“舅舅不恨我,那你恨我吗?”
沉默良久。
“恨过你,不好过。”赫连彻给出了他的答案,“还是爱你吧。”
乐无涯满意了,伸出胳膊,效仿小时候的模样,环住了他的脖颈。
而赫连彻望着他露出来的半副膀子,以及被子下那若隐若现的女子服饰,像是确证了什么似的,拧着剑眉,摇了摇头。
……
乐无涯就此沉入黑甜梦乡。
待项知节唤他起身用晚饭时,他才恍惚坐起,环顾四周,已不见了赫连彻的踪影。
乐无涯早已习惯兄长这般神出鬼没了:“哥哥什么时候走的?”
“约莫两个时辰前。”项知节道,“他走后,衙前来了两个人,自称曾在小连子山做工,不堪牛三奇迫害逃难而去,闻听小连子山出事,特来投案,盼归原籍。”、
乐无涯伸了个懒腰:“还有呢?”
他瞧出了项知节一脸的欲言又止。
项知节抿抿嘴唇,犹豫片刻,指向墙角一只硕大箱子:“大哥还送了十几套衣裳来。”
乐无涯拆开一看,顿时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