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张远业出来打了个圆场:“好了好了,都是同僚,何必争吵?乐大人的案子,其中真假掺杂,确难分辨,但从此案的书证看来,王肃此人一贯喜欢假借圣意行事,安知往日不是倚仗龙威,假公济私?”
“依我看来,有些案可翻,有些案不可翻。正如乔掌科所言,就事论事便是。”
乐无涯看着他们唇枪舌剑,并没说什么。
他也不必说什么。
主审之人和听审之人的博弈、势力对比和各自心思,借着这一场争执,他已经全部看清了。
看清这一点,便看清了王肃还有几分赢面。
但所有官员,都有意无意地模糊了一件事:
当年,真正想让乐无涯死的,是皇上。
若不是皇上授意,解季同不会竭力去搜寻他的罪证,更不会被王肃利用,被塞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证据,从而轰轰烈烈地掀开了倒乐的大幕。
只是皇上还在,他们不敢说些什么罢了。
乐无涯托着腮帮子,漫然想道:怎么样才能叫他不在呢?
第335章 百态(二)
王肃自打进了圜狱,便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不发一言。
据说,他唯一开口提出的要求,便是要单独见乐无涯一面。
既然他有所求,乐无涯便去见他一趟。
圜狱仍在,只是旧颜不再了。
裘斯年走后,继任的圜狱牢头蓝英残暴不仁,专行酷吏之事。
王肃一倒,他也随之锒铛入狱。
现下新任的圜狱牢头年纪虽轻,行事却异常沉稳,亲自带着乐无涯穿过漫长阴晦的廊道,一路行向王肃所在的监室。
乐无涯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很觉新鲜。
他创立并执掌圜狱时,此地虽也阴冷,但相对素朴洁净。
倒不是乐无涯心存善念。
对付那些死不招供的滚刀肉,他是从不介意实现他们的心愿,叫他们真去滚滚刀山钉板的,还能就着他们的惨叫下饭。
只是他不愿自己手下之人终日浸在血污里,久而久之,难免要养成不动板子、鞭子,不会审讯的恶习。
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他一向很爱惜手底下的人才。
而今,这圜狱可是大变样了。
大抵是因为紧急更换了新的牢头,圜狱气象稍新,但也新得有限。
监狱的栏杆比先前粗了一倍不止,杆身上皆是带血的指甲抓挠的痕迹,空气中更是积淀着一股经年难散、霉烂潮湿的死气,饶是角角落落都被仔细冲洗过,但墙根、壁角仍残留着似血似泥的积垢。
这里不再是关押皇家宗室、朝廷重臣和需要三法司会审的重刑犯的监牢,而是赤·裸裸的刑场,不似人间之地,更像是地狱的中转站。
即便洗得再干净,也洗不掉空气的那股死味。
……这回,王肃大人可是沾到光、享到福了。
待那新任牢头站定,乐无涯侧首望去,费了些功夫,才认出蹲在笆篱子里面的,便是那个昔日光鲜整洁、衣冠楚楚的王肃。
蓬头垢面的王肃箕踞而坐,蔑然抬眼,瞧了他一会儿,忽的冷笑一声。
“闻人大人,来了?”
他话音刚落,面上的神色便是微微一凝。
乐无涯身后转出三人,分别是大理寺张远业、刑部庾秀群,以及吏部给事中安其乐。
王肃表情冷了下来。
他分明传话,说让乐无涯一人前来……
“王肃,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乐无涯悠悠道,“你是犯人,我为何要私自来见你?万一你跟我聊些无关紧要的破事儿,又跑去旁的地方造我的谣,说我诱供于你,我再长出三张嘴来也说不清啊。”
说罢,乐无涯不再理会他,吩咐道:“把他提溜出来,找个地方洗刷干净了,再来寻我们开审。这般脏兮兮的,成什么样子。”
末了,他背过身去,抬脚就走,低声嘟囔道:“犯人神气什么。”
安其乐性子火爆,颇喜欢乐无涯这个跳脱性子,在旁掩嘴偷笑。
乐无涯自带了茶叶,乃是南亭所产,四人在会客室中小聚,一时尽欢。
安其乐慨叹:“王大人向来是个体面人,怎的一入监牢,便堕了心志,颓唐至此?”
张远业亦道:“先前来圜狱时,这里真是哭声不绝,哀鸿遍地,今日倒是清净得很,否则当真是连茶都喝不下去了。”
庾秀群只是侍郎,官阶不高,性子又静,便只顾着专心品茗,由衷赞道:“好香的茶。”
乐无涯的目光扫过在座其余三人,确信,在场的只有庾秀群一个老实人。
其余两个,即便是张远业,都已经算是修炼得道的人精了。
这二人都已然发现,今日的审讯,恐怕不只有他们四人参与。
牢房内外皆被清扫一新。
王肃刻意扮作潦倒落拓的模样,无外乎想要麻痹人的警惕心,叫人以为,他已经没了负隅顽抗的心性。
而圜狱不可轻入,需得递折请旨,得了皇上首肯,方能入内。
换言之,皇上是知道他何时要来圜狱的。
再换言之,皇上极有可能贵步临贱地,龙爪入泥塘,跑来这里听墙角来了。
可见王肃定是耗尽了他与皇上最后一丝情分,向皇上传了些什么要紧的话。
张远业、安其乐皆有觉察,于是特意暗示于他。
乐无涯没多说什么,只顾着推介南亭茶叶的好处,直到新牢头入内禀告,说王肃已经梳洗妥当,不会污了贵人的眼,四人才分别起身,前往审讯处。
王肃的头脸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身负镣铐,端坐椅中,只是头顶失了残存的乱发遮挡,显得格外一览无遗。
乐无涯平静地开了场:“王肃,你可认罪?”
王肃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带笑,神情古怪。
张远业不禁蹙眉:“王肃,你既不肯答话,又何必叫我们来?”
王肃看也不看张远业,只死死盯着乐无涯,少顷,沙哑着嗓子开了口:“昔日,你在内,我在外;如今,倒是风水轮流转了。”
张远业头皮一麻,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头看向了乐无涯,又觉察到了什么,迅速敛回了视线。
老实人庾秀群质疑:“王肃,你这是何意?”
乐无涯好整以暇地回望着王肃那双浑浊的老眼,似笑非笑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乐无涯,这些时日,我身在囹圄,已经想明白了,若是败在你手底下,我是认命的。”王肃探身向前,眼中迸出狂热的光,“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张远业再不想再听他的疯言疯语,更不愿那或许正在暗中窥伺的世上第一尊贵之人,把王肃攀咬旁人的疯言疯语听入了心。
他霍然起身:“当真是冥顽不化!”
张远业转身朝向乐无涯:“闻人都宪,不必与疯子论长短,咱们——”
乐无涯温和地拍了拍他的手。
那位肯屈尊而来,那就证明,他已然生出了疑心。
不疑心才怪呢。
自己拂袖一走了之,固然轻松。
但一头巨龙的疑心若不加节制地膨胀起来,赶明儿一爪子把自己挠死了,那便不妙了。
既然他有疑心,那不如自己给他指条明路吧。
张远业与乐无涯视线接触,心下莫名一定,鬼使神差地又坐了回去。
谁想,他刚刚坐定,乐无涯的话就险些让他再度惊跳起来。
“我是如何复生的?”
“问得好啊。”
“当然是生前就给自己留好了后路,自修自炼,再辅以丹药,凝神聚气。我有玛宁天母庇佑,死后可不入轮回,留滞人间,直到找到合适的良机,便杀人夺舍,再世为人。”
王肃:“……”
他想到乐无涯会抵赖、会转身离去,断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段实诚的发言。
满室呆愣之际,乐无涯嗤笑出声:“王大人,您想听的就是这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