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是荣琬的人!你要为你那旧主……”
薛介看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因为他吐字十分不清,即便发狂,也再无任何威慑力。
若是换了旁人来,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只有贴身伺候他多年的薛介,能结合他扭曲的表情和变形的嘴唇猜出他想说的话。
薛介想笑,便笑了。
他很久没有这样随心地笑过了。
在项铮慌乱而震愕的眼神中,薛介开口了。
他说话的语气格外柔和。
从他没入宫时,他就是这么个望之可亲的态度与语气,甚是讨喜:“皇上,薛介是奴婢,但薛介也是薛介。”
“荣皇后是好人,先太子也是。我喜欢在仁明宫当差,清净,安宁。”
薛介说的是实话。
先皇后薨逝,他的确难过了许久。
在她死后,他也常常会缅怀起那个沉默寡言、宽容忍耐的一国之后。
不过,仅此而已了。
他从不是什么忠仆,蛰伏在现任主子身边,只惦记着给前任主子复仇。
那需要耗费太多的精力,太痛苦、太煎熬。
薛介自认是个俗人,过不来这样的日子。
“我恨您。”他平铺直叙道,“只是我恨您而已。”
……恨项铮从不把薛介当人,恨项铮貌似宽容、实则刁钻专横的行事作风,恨他的喜怒无常,恨与他相伴、如履薄冰的每个日日夜夜。
从项铮狐疑的眼神来看,薛介就知道,他并不相信。
直到现在,项铮还坚定地认为,他一定是因为别的什么人,才背叛了自己。
不过,不要紧了。
薛介说:“薛介会一直照顾您的。”
“将来,您做一日的太上皇,我就做您一日的贴身奴婢。薛介做事,喜欢有始有终,定会陪着您,好好儿地送您走。”
项铮呵斥:“滚!朕还是皇上,不是太上皇!!”
薛介怜悯地看着他。
不是怜悯他这个人,而是怜悯他至今还没看清楚局势:“大虞难道要交给您这个……这个……”
薛介为人温文和善了一辈子,实在说不出什么“废人”“瘫子”之类的恶词儿。
末了,他只是笑了笑。
而这个笑再次刺激了项铮。
他大声喊:“滚!!滚出去!!”
薛介十分顺从地滚了出去。
接下来的一天,项铮水米都没有打牙。
因为薛介没有吩咐宫人们给他吃饭,只说皇上刚醒,贸然进食,容易伤胃。
项铮的确尝试喊过人。
但新来的小内侍个个睁着懵懂的眼睛,紧张地看着他。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皇上看起来很生气、但你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时候,换谁谁都紧张。
他喊饭,小内侍说各位皇子妃嫔都安。
他喊饿,小内侍把恭桶请了来,问您是不是想拉。
几番鸡同鸭讲后,项铮颓然地闭了嘴。
当他饿得直打哆嗦时,薛介终于端着一碗米粥回来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更何况,没了薛介的帮助,他连头也抬不起来。
项铮狼吞虎咽地在薛介的帮助下喝完了那碗清粥、勉强填饱了肚子后,章太医提着个小药箱进来了。
见到昔日的熟人,项铮的目光登时迸发出渴盼和希望的光。
然而,章太医连他的眼睛都不看,号了脉后,便要和薛介一起出去。
项铮大声哼哼:“有什么话要背着朕说?!”
章太医听到项铮在叽叽歪歪,便站住了脚。
但鉴于不知道他在叽歪些什么,他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薛介。
薛介温和道:“章太医辛苦,咱们外间说话。皇上龙体欠安,不宜再受刺激。”
眼睁睁地目送着章太医离去,项铮气得头晕目眩。
一个小内侍适时地上来,替他掖好被角。
肚子里有了食,项铮自觉有了些力气,忙努力调动舌头,把语速放慢,一字字道:“我给你……封侯赐爵,你帮朕……找……来……解季同……找来……”
小内侍似懂非懂。
“封侯赐爵”,由于太复杂了,他听不懂。
但皇上叫他请“解什么什么”来,他听明白了。
他点一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项铮的希望还没有燃起来半刻,小内侍便去而复返,拉着另一个小太监,朗声道:“皇上您瞧,这个就是谢雨!”
被他拽来的小太监乖乖行礼:“皇上,咱本名叫谢雨,进了宫,公公说我叫小雨子……”
薛介选进来的这一批宫人,半点不知道前朝之事。
什么解季同,他们压根儿不认得。
项铮急火攻心,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刚送走章太医,薛介一扭身,便见两个小太监满头是汗地奔了过来,哭哭啼啼地说,皇上又晕了。
问清前因后果后,薛介和善地摸了摸他们的脑门:“不干你们的事,是皇上自己气性大。赶紧烧水去吧。”
……
项铮期盼着,自己的症状只是暂时的。
待他痊愈,定要这些贱奴好看!
但等他口歪眼斜地从端午节躺到中秋节,躺到项知节摄政、乐无涯因从龙救驾,立下定策安邦的不世奇功,从左都御史升任文英阁大学士、居百官之首时,项铮的身体仍然没有任何好转。
就像是一团松软的、肮脏的、无人采摘的老棉花,只能等着慢慢烂在地里。
当第一次在床上失禁时,项铮差点疯了。
他竭力掩藏,可这玩意儿千真万确是藏不住的。
被发现之后,薛介的脸上并无意外,还是暖洋洋的笑意:“皇上,给自己施肥呢?”
项铮第一次知道,薛介的嘴巴竟能这么刻薄。
项铮连这个陌生的殿宇都出不去,万般无奈,只好把曾经说给小内侍的话说给了薛介听。
他抱着一线希望,结结巴巴地许下了重利,希望薛介能把他的话传出去。
说到最后,项铮吭哧吭哧地哭出了声。
他太苦了,太恨了,怨愤和屈辱日夜煎熬着他,生生把他熬成了个干巴鬼。
薛介耐心地听他说完了所有,一边听,还一边拿小勺子喂他喝水。
听完了,他说:“不行。”
项铮顿时破口大骂,用尽一切污秽的言语,呜噜呜噜地咒骂他。
好在他以前总是披着一张似模似样的人皮,从来不曾辱骂过什么人,这些内容薛介不熟,听不大懂。
听不懂的话,可以默认为狗叫。
在他狗叫完毕后,薛介便要起身离开。
项铮口齿不清地追问:“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
薛介实话实说:“五百两黄金,和京郊的一处宅子。待您百年之后,我可以去那里养老。”
项铮怪笑一声:“这样的鬼话你也信?你知道太多宫闱秘辛,他们岂容你活命?”
“……不知道。”面对项铮的挑拨,薛介不为所动,“但总比您的承诺可信些吧。”
项铮:“……”
哑然半晌,项铮面目狰狞道:“那我可要长久地活着……让你侍奉我到死。”
薛介依然不烦:“好啊。”
他的差事比以前轻松多了。
五个太监就能满足他的衣食起居,六尺大床就能让他从白躺到黑。
没有比这更省心的活计了。
更有趣的是,他可以罢工不去。
薛介在自己的小院里一觉睡到天黑,才有小太监来唤他:“薛公公,皇上唤您去呢。都发了好几回火了。”
小太监的语气里只有无奈,没有半丝恐惧。
纸老虎,怕他作甚。
薛介伸了个懒腰:“知道了。”
他溜溜达达地去了主殿:“皇上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