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把脸颊枕在粗糙的马鬃上。
因为想到了过去纵马驰骋的日子,他不免要想得更多。
“说起来,上京的星星,一点也不好。”他说,“……以前,老师在军中,是看过很好的星星的。”
项知节:“那老师告诉我,在哪里,我带老师去看。”
“太远了。”乐无涯昏昏欲睡,“回不去了。”
“那就在上京,看星星吧。我知道,有个很好的地方。”
乐无涯闭着眼睛笑了:“你就诓我吧。上京灯火三千,星星暗沉沉、灰突突的,有什么看头?”
“有。”项知节的话音笃定,“有一颗很好的,我总是去看。是我一个人的,星星。”
乐无涯心有所感,勉力睁开眼。
只见项知节正仰头望向天际。
道旁灯红如霞,落在他的面颊上,有如红玉照人。
乐无涯见他瞧得认真,仿佛真有夺目的天上星,便也想去看。
可惜他眼睛近来有些坏了,怎么费力都看不见。
他闭上眼,想缓一缓,再认真看看。
可一睁开眼,眼前的不是上京,是晨光熹微、夜色将褪的南亭。
乐无涯翻身而起,咂了咂嘴。
他迷迷糊糊地把钱袋子拆开,又数了一遍。
搂着这数千两银票睡了一晚上,乐无涯终于下定决心,搞些回礼,以答谢皇子之恩。
在送礼一事上,孙县丞要比他更加踊跃。
昨夜他回去后,他索性一夜未睡,拟了一份长长的礼单,一大早便上衙候着乐无涯起床了。
六皇子如此厚恩,他们必得礼尚往来,添上厚厚的一倍送回去才是。
要是这差事办得好,自己也能沾太爷的光,在六皇子那里留个名!
在他的三催四请下,乐无涯终于起身了。
孙县丞殷切道:“太爷,姜大人我已亲自送到驿馆了。他说会在此处停留两日。趁这两天,咱们也得全了礼,是不?”
乐无涯在一夜乱梦的折腾下,茫然地嗯了一声。
孙县丞看他就像看个能助他飞黄腾达的宝贝,满眼都是宠溺:“太爷,您想好了吗?”
“想好了。”乐无涯揉揉眼睛,“附近有没有特别灵的道庙啊?”
道庙?
孙县丞本来要去掏怀里的礼单,展示一下自己的办事能力,闻言,他先是错愕,眼睛一转,便想明白了。
是啊,姜大人是单人匹马而来,大张旗鼓地带回一堆礼品,不方便不说,实在太扎眼了。
六皇子若是信道,投其所好,岂不更妙?
真要寻道门秘宝,一串看似寻常的紫檀手珠就能有千金之数。
孙县丞忙不迭开动脑筋:“以前,咱们益州近旁有个清凉谷来着,近些年倒是没有声息了。要说南亭附近,临县有座泰山娘娘庙,供的是碧霞元君,香火鼎盛,不少人都说灵呢。”
乐无涯:“啊,那等我斋戒沐浴,去请点香来便是。”
孙县丞期待地望着他。
结果乐无涯半句后文都没有,向后一转,竟真的打算去沐浴了。
孙县丞不得不冒犯了,伸手抓住乐无涯的袖子:“……太爷?”
见乐无涯一脸的莫名其妙,孙县丞悄悄擦去掌心汗水,不大确定地问:“太爷,只请香?”
乐无涯:“啊,那不然呢?我把碧霞娘娘的神像搬到上京去?”
“……不是……您就送香?香能值几个钱?”
孙县丞以为自家太爷是个通达的人精,怎么偏偏在送礼这件大事上糊涂了?
乐无涯理直气壮:“钱算什么?要紧的是心意。”
孙县丞哭笑不得:“您……”
乐无涯想了想,纠正了自己的措辞:“对了,你的心意的确是不值什么钱的。我的心意值万金。”
孙县丞:“……”
在孙县丞为他的言论震撼不已、呆愣原地时,乐无涯找着个机会偷溜了。
那又不是旁人,是小六。
小六会送银子,确实出乎了乐无涯的预料。
他似乎真的与乐无涯印象中的好学生不大一样了。
但他若是一坏到底,想要借此向官员索贿,不知道有多少朝廷大员、封疆大吏肯封上上万的银两,巴巴儿捧给他。
南亭县,弹丸小县而已,真要按照官场上那套你来我往的把戏,正儿八经地加倍回礼,非得掏空县库不可。
小六不会干这种不靠谱的烂事儿。
他说要给南亭修路,就是修路。
他既一片诚心,自己当然也要报以绝对的诚心。
乐无涯难得虔诚,斋戒一日,沐浴焚香后,步行前往娘娘庙。
经过一番跪祈祝祷,乐无涯向庙主求了一把蜀香,用檀木盒恭恭敬敬地封了,送到了姜鹤手里。
直到姜鹤上路,孙县丞仍是满怀希望。
他猜想,是太爷提防自己,不想将具体送的什么告知自己,也算是合情合理。
总不会真的只送一把香吧。
哈哈。
……
青溪宫的宫院里,大门紧闭。
檀香混合着沉香气息,常年袅绕不散,院中无花,只种着成片的青松冷杉,一院的青翠欲滴。
项知节跪在院中,是最挺拔的一棵青松。
他神色恬和泰然,并无任何受罚的委屈不平之色。
新升职到青溪宫内侍的丫鬟阿明捧着一只木托盘,颤颤巍巍地走到项知节身前。
她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日六皇子进宫,本是件喜事来着。
自己按贵妃娘娘吩咐,去尚食局里取了六皇子爱吃的点心匣子,刚一回来,就看见六皇子跪在院中,而自己也领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差事。
“他又被邪祟上身了。”庄贵妃冷冷吩咐,“拿柳条枝,蘸了符水,好好抽打他一顿。”
阿明知道贵妃娘娘的脾性,不敢多问,只好折来软嫩些的柳条,连带着“符水”一起端到了项知节身前。
六皇子向来是个好脾性的,见她颤抖到了几乎要把符水瓶子砸了的地步,反倒出言宽慰道:“莫怕。这是母罚子,你代行母职,不算僭越。”
阿明快要哭出来了:
这算什么事儿啊?
可她是娘娘的婢女,端青溪宫的碗,吃青溪宫的饭,不好拂逆主子。
阿明只好硬了心肠,小声道了句“六皇子恕奴婢死罪”,便用柳条枝子蘸取了符水,小心地在六皇子两肩掸了起来。
与其说是给他驱邪,不如说是给他洗尘。
阿明这样不济事,很快,殿中侍奉的大宫女丹琼走了出来。
丹琼走近,一把夺去她的柳条枝:“青溪宫可是短你衣食了?这般无力,岂能驱邪净秽?”
她将阿明让到了一边去:“这里交我吧。”
阿明知道丹琼是要为她解围,感激万分,谢了罪后,便提着裙子头也不回地直逃到了廊下。
她刚迈出几步,就听一声柳条的窸窣声,几点符水甚至直飞到了她的后颈。
能在身上抽出响,得下多大的气力?
可她硬是头也不敢回,直到绕过石屏风,才回头偷眼看了一下。
六皇子仍是直挺挺地跪着,满身坦然,毫无在下人面前受辱的模样。
阿明躲入了内室,才发现其他人该忙什么就忙些什么。
相较之下,一惊一乍的自己异常扎眼。
她只好学着其他姐姐,端起冷淡的架子来,转去小厨房,洗了手,打理起点心匣子来。
不多时,丹琼掩了门进来,一直紧绷着的严肃面容这才松弛下来,露出一副无奈神情。
阿明小跑着迎了上来:“丹琼姐姐……”
丹琼叹了一声,安抚她道:“你莫要紧张,他们母子俩向来是这样,六皇子不会责怪于你。”
阿明嗫嚅:“是我不中用。”
丹琼拍拍她的肩膀:“没事儿,第一次给六皇子驱邪时,我也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