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乔肆的模样却仿佛在推翻他的一切推想。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面色苍白、可怜乏力的乔肆。
第一次便杀这么多人,面对这样的场面,没有当场吐出来,已经很厉害了。
然而当乔肆抬眼,缓缓朝他望了过来,谢昭却是呼吸一滞。
“什么地契?”
乔肆哑着嗓子,本能地重复着他话中的字眼,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双总是明亮骄傲,含着笑意的眼眸,此刻竟泛着一丝猩红,红润的、扯着血丝的眼角像是有什么压抑许久的东西正在爆发而出。
他的脸色也红润极了,丝毫没有被惊吓的、受了刺激的苍白孱弱,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泛着令人惊讶的凶狠。
那原是一张极为漂亮精致的脸,眉眼的线条秾丽,鼻梁挺翘,薄唇在不笑时也带着三分春色,一看便是应当纵马天涯、意气风发的少年,嬉笑怒骂皆生动可入画。
这样的面容,适合做生来便享有荣华富贵的纨绔子弟,适合做皇帝面前志得意满的宠臣,是翩翩君子,也可以是天之骄子,却在此刻染上了嗜血和杀意。
那是他最熟悉的一种杀心,是被沉重深远的恨折磨过才会有的恨。
那战栗并非出于剥夺性命的恐惧,而是期待已久的酣畅兴奋。
……是绝非第一次见到血流成河的从容,能够瞬间便接受现状的熟练。
谢昭迟迟说不出话。
乔肆的目光却已经从那些人身上离开,在他的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他腰侧的佩刀上,然后一把拔出。
他听到乔肆自言自语的喃喃,
“还不够……”
【只是这些人……还不够……】
【还要更多。】
谢昭下意识想要阻拦,于是将目光投向皇帝。
在他看来,若是对乔家做局,为震慑其他人,到此为止已经足够了。
然而皇帝却在笑着,甚至带着一丝满意,正欣赏着乔肆的身影,仿若望着一把终于出鞘的刀。
以血祭刀,总能让其变得更加锋利,他不介意。
这便是默许了。
谢昭顿时皱起了眉头。
“陛下?”
皇帝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了谢昭未出口的话,像是纵容着什么小小的恶作剧一般劝道,“随他去吧。”
谢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对律法和是非公允的坚持让他本能排斥这样的事,永远也习惯不了,但今日的这一次,除了厌恶的抗拒,似乎还多了几分莫名的担忧。
皇帝究竟想做什么?他有些看不清了。
乔肆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对,难道陛下看不出来吗?
可皇帝反而兴致高昂,还手把手教着乔肆,纠正了他握刀的姿势。
乔肆学得很快,一步步走向了已经吓破胆的乔怀瑾。
他胸膛中像是燃起了一团火,张管家不知为何跑来挡在他的面前,跪着诉说着什么,像是在为谁求情。
乔肆用双手握住弯刀,用力砍向了管家。
刀刃锋利,鲜血飞溅的同时被锁骨卡住,他用了些力气才拔出。
鲜血飞溅在乔肆的脸颊上,却没有让他眨一下眼睛。
他又看向乔怀瑾,但这次还未挥刀,便有乔家的家眷拼了死的赶来,试图求情。
或许是乔怀瑾的乳母,或者是贴身丫鬟,乔肆记不清了。
他们跪着,哭求着,抓着他的腿阻止他前进,却不敢挡在那锋利的刀子下。
乔怀瑾全身都在止不住的颤抖,已经说不出话。
【原来如此……】
【我当初就是这样狼狈、这样任人宰割的啊。】
【看上去原来是这副模样。】
他也曾在暴力与绝对的权力面前无力地求过,阻拦过,畏惧过,然后目睹他人不可挽回地被打死,杀死。
他也曾在面对死亡的阴影时这样颤抖过,绝望过。
无数次,看着他人死去,看着自己死去,有时也在这样的哭喊哀求中,有时安静如此刻的乔怀瑾,失去全部的力气。
残害,挣扎,求饶,这样的场景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总是在阻拦、承受,总在被动地期望刀锋不要落下,总在自证清白、祈求公正裁决的到来。
如今刀子来到了他的手中,一切都和他以为的不一样了。
他掂量着手中的刀,嘴角拉起嘲讽的笑意。
原来公正的分量这么轻。
能够手刃仇人,乔肆以为自己会喜极而泣,或是放声大哭,他以为自己有数不尽的委屈要宣泄,此刻却只觉得这样的视角陌生而可笑,心中畅快无比的同时变得越发不满足。
【还不够……】
【只是死了这些人,还远远不够。】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里只有一个感受。
还想要更多。
乔肆问他,“你在残害无辜百姓时,他们向你求饶过吗?”
乔怀瑾说不出话,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畏惧地摇头,又拼命点头。
他又问道,“那原是一家三口人,孩子被杀之前,他的父母有像这样求你放过孩子吗?”
乔怀瑾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了。
乔肆一刀下去,刀子悬停在乔怀瑾的头顶,让他的发带断开、头发掉了几缕,一下子变得像疯子般披头散发。
乔怀瑾彻底被吓得失禁了。
这一次他问了个简单些的问题,
“暗室在的机关在哪儿?”
“我……我我我……我……知道……”
乔怀瑾字不成句,哆哆嗦嗦地指了一个方向,拼命地向后躲闪,
“别……别杀……我……”
乔肆的眼底又涌出了几分失望。
他啧了一声,
“真没骨气。”
【还不如我呢。】
【垃圾。】
乔肆转身,看向神情复杂的谢昭,周身那沉凝阴郁的气场骤然一散,轻松道,
“谢大人,他招了。”
“……什么?”
谢昭浑身都紧绷着,到他把刀子还回来的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微微的冷汗,再次看向乔怀瑾的时候,才意识到乔肆方才所做的一切,竟然只是为了逼乔怀瑾开口。
他情不自禁松了口气,却连自己都不清楚刚才是在紧张什么。
他接过长刀,碰触时发现乔肆的手指冰冷地可怕,那袖子之下的小臂也残留着被袖箭的绑带磨出的红痕,
“乔大人……”
下一秒,他的视线被暗红的披风挡住了。
皇帝像是无意间挡在两人中间,握住了乔肆依然冰冷发颤的手指,背对着谢昭吩咐道,
“去搜。”
“是!”
谢昭转身带着人快步离开。
【罪证……】
【找到暗室,才能阻止他们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死人,然后全身而退。】
【暗室里一定还有更多东西,但是乔政德还在,说不定就算当着谢昭的面也敢毁掉证据。】
【还是太着急了。】
乔肆就像是没注意到皇帝已经站在身侧,正抓着他的手低头盯着他,脑海里的思绪依然没有停过,担忧着这次能不能搜查到足够多的东西,担心着会不会乔家还有后手,会不会打草惊蛇。
【还不够。】
“乔肆。”
直到殷少觉的声音低低响起,将他的注意力重新拉回眼前。
乔肆愣了一下,本能地抽身,却被拦住。
“爱卿,现在可尽兴了?”
“我……微臣言行无状,还请陛下赎罪。”
“不必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