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知璋,”凌谦改口道,“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亦清,我去去就来。”
临走前,他拍了一下萧亦清的肩膀:“我很快回来。”
掌心落在萧亦清肩头时,他小小地瑟缩了一下,似胆寒,又似接收到了某种信号。
郁燃目送凌谦走远,身影消失在台阶尽头。
萧亦清抓住他的衣摆:“我们,去后面吧。”
郁燃却问:“你知道你这双眼睛长什么样吗?”
萧亦清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只能摇头。
郁燃俯身,抬起萧亦清的脸,指腹微微用力扒开他的眼皮。
萧亦清有些难受,扭头挣扎着,郁燃便顺势放开他。
他还是那句:“我们去屋里等大哥吧。”
郁燃说:“你不知道你这双眼珠是什么样,但你应该还记得我的眼睛是什么样吧?”
萧亦清愣住。
郁燃见他腿上毛毯一角垂落在地,弯腰拾起,替他掖紧时,毛毯带着裤脚上缩,露出脚踝处长期佩戴镣铐压出的红痕。
郁燃握住萧亦清脚踝。
后者下意识挣了一下:“不要!”
“看来凌羲不在,你在凌家的日子不怎么好过。”郁燃松了手,直起身。
他撑开伞,将萧亦清推下屋檐,一直走到院边。
站在这儿往下什么都望不见,起伏的绿林宛如浅滩涨涨落落的潮汐。
郁燃站在萧亦清身侧:“你知道大哥这么着急,是因为谁来了吗?”
萧亦清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他也不想和他谈论这些。
“凌叶……不,知璋,我——”
“是小羲哦。”
萧亦清猛地噤声。
他错愕地“望”向郁燃。
萧亦清慌张地伸出手,郁燃将手递给他,萧亦清紧紧抓着,指尖深陷:“小羲来了?”
“嗯,小羲来了。”
郁燃单手从兜里掏出一枚袖珍单目望远镜,一边调整变倍一边往山下搜寻,镜头扫过,人影晃动,郁燃将视线移回。
手指拨动,调距环转动时细微的金属声响,被淅沥的雨声掩盖。
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保镖刷刷站了一排,将凌羲拦在半腰。凌谦站在人群正中央,台阶上,身后保镖在头顶为他撑着一把黑伞。
凌羲发型凌乱,他一个多月没剪的头发长过了头,被几人压着肩膀摁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湿在水洼里。他身侧躺着一把被掀飞的红伞,伞骨变了形,风一刮就移了位,挡住凌谦的路被他一脚踢开,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凌叶,凌叶,我求你!”萧亦清说,“让小羲离开,让小羲离开我求求你。”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神通广大,是凌羲自己要来的。”郁燃轻声,“我只是像大哥那样,通知了他一下而已。”
“妈妈的葬礼,我都来了,小羲出席也合情合理吧?”郁燃笑道。
萧亦清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似乎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什么重点,但最后对凌羲的关心胜过一切:“小羲他……还好吗?”
郁燃用望远镜注视着山下:“小羲瘦了,脸凹了,背上的骨头都冒出来了。他离开凌家,应该也没比你好过多少。你知道的,他现在是通缉犯。”
郁燃语气平淡,萧亦清却在听到通缉犯三个字时,表情空洞了一瞬。
“他当时不带你走,应该也是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照顾你吧?”郁燃思索着,“他那些狐朋狗友或许有人接济过他,不过和通缉犯扯上关系,对大家的影响都不好,看样子应该没什么人帮他。你说他这段时间都是怎么过的?”
郁燃收起望远镜,看向萧亦清,他似乎顺着郁燃的话,想象了什么,脸上只剩下深深的茫然。
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一朝变成见不得光的过街老鼠,光是想想,萧亦清都痛不欲生。
眼泪顺着那双空洞的眼眶淌下,他喃喃:“我……我不知道。”
郁燃注视了他片刻,开口道:“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
“……什么?”
郁燃:“你和凌羲分别那么久,重逢也不过半年,为什么你和他感情那么深厚?如果说是血脉相连,那为什么相伴长大的凌羲和凌谦相看两厌?”
萧亦清不知道,他紧紧拽着郁燃袖子,让郁燃不得不向他侧身:“你救救他好不好,你帮帮他,他会死在这里的。”
“可他是来杀我的。救了他,谁来救我呢?”
“不会的,我会劝他的。”
“你可能没机会劝他了。”
“什么意思?”
郁燃拂开他的手,他整理着衣袖,但因为萧亦清太用力,不管怎么捋袖子上始终留有痕迹:“顾先生特地为我准备的新衣服,都被你弄皱了。”
萧亦清抓着轮椅扶手,只恨自己这双残废的腿,巨大的心慌将他淹没,他想要抓住郁燃的衣领质问他:“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郁燃看着他,没有回答。
须臾,砰的一声枪响,惊飞了林间躲雨的鸟。
飞鸟扑扇着翅膀哗哗散开。
那一枪仿佛是击中了萧亦清似的,猛然一惊后,他愣了许久许久,才哑然问道:“什么声音?”
郁燃推着他往檐下走。
“你觉得呢?”他说。
萧亦清失声许久。
郁燃收了伞,放在一旁,推着萧亦清绕过拐角,往灵堂后面的房间去。
就像他问萧亦清的那样,他清楚凌羲对自己的恨从何而来,却至今弄不明白,他和萧亦清之间的感情。
他可以从凌谦变态的执着里看出他对自己的渴望,却弄不清凌羲挖他的眼睛,是因为对他的恨在前,还是因为对萧亦清的爱在前。
因为恨他折磨他,和因为爱萧亦清折磨他,虽然结果一致,但本质上是有差别的。
不过郁燃倒是也没有很执着答案。
因为他在,凌羲冒着通缉风险也要赶来。
也因为他在,凌谦不会给凌羲任何靠近的机会。
凌羲那么不服输的人,被压制只会导致失控之下爆发更激烈的冲突,而全世界,最了解凌谦的人他占一个。
说什么话会挑拨到他脆弱的神经激怒他,凌羲最知道。
或许凌谦在抽出保镖腰间的枪时,还在呵令凌羲闭嘴。
或许凌羲被枪指头反而叫嚣着你有本事杀了我。
然后——砰。
凌羲倒在血泊中。
亲生兄弟的自相残杀,多精彩啊。
郁燃将萧亦清推进房间,后者抬起头,脸上只剩下干涸的泪痕。
他向郁燃确认:“小羲死了吗?”
“或许吧。”郁燃从卫生间出来,手里拿着毛巾,“擦擦脸吗?”
萧亦清看着他,义眼传递不出情绪,但是他似乎很疑惑:“为什么?”
他在发抖,可能是因为痛苦,也或许是因为恐惧,他不解:“为什么你能这么冷静,如果大哥真的杀了小羲,你不害怕吗?”
“那你呢?”
“我当然怕,”萧亦清自嘲一般笑道,“他天天拿铁链锁着我,某天我一觉睡醒我的眼睛就不见了,他拿好多义眼给我让我不停地换不停地换,他都说不像你。你说我怕不怕?”
“那我是不是该对你说声‘对不起’?”
萧亦清听着,却无法自抑地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确实恨过你,但是我又有什么立场恨你。”萧亦清的苦难和伤痛,没有一处是郁燃造成的,他只恨自己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