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卿,你觉得叶阳辞能成为这个孤臣吗?”
宁却尘思忖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臣听闻了一些闲言碎语,说叶阳知州与即将晋封亲王的高唐郡王不和,从二人同在高唐州时就开始了。”
“哦?怎么个不和法?”
“据说,叶阳辞家中有六百年传家宝,是诗鬼手迹,被高唐郡王一眼看中,便要强买。叶阳辞不情愿,却被他百般刁难,最后不得不卖了,换取高唐郡王对夏津县的一万五千两捐赠,以做业绩。”
“这捐赠也不算少,抵得上他的传家宝了。”
“可名义上是捐赠,实际上是无息放贷,叶阳辞将夏津县经营出了起色,还得归还。如此一来,等于免费得了人家的传家宝。叶阳辞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故而对高唐郡王没有好脸色,连明面上的礼数也不顾了。”
延徽帝失笑:“这容易。朕一句话,叫秦深将夺来的传家宝还给他。”
宁却尘道:“都说高唐郡王爱诗鬼如痴,未必愿意还。就算他被皇上摁着头,掏出几万两来买,叶阳辞也未必肯卖。”
延徽帝拉了拉弦,对弓力颇为满意,漫不经心地道:“双方都不愿意,那就由朕来调解。叶阳辞不爱财,倒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的模样,朕以官位易之,你觉得他二人会如何?”
宁却尘道:“臣不知他二人心思。但若是臣自己,得皇上如此用心对待,又委以重任,必感恩戴德,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此刻已近未时,有内侍来报:“皇上,高唐郡王在宫外候着了。”
延徽帝颔首:“领他来这校场面君。”又吩咐宁却尘,“派人去一趟柔仪殿,把八皇子请过来。”
第85章 这人就是个憨憨
日头近午,叶阳辞出了大理寺,正盘算着寻个小吃摊子用完午膳,再去太医院与叶阳归探讨,看如何治一治他的猫毛不耐受。否则今后若是接近延徽帝,再遇上猫,迟早要露馅。
衙门外埋伏了个膀大腰圆的内侍,一见他就窜出来,拦路虎般挡在面前:“叶阳大人,八皇子召您。请随奴婢进宫一趟。”
八皇子……叶阳辞头皮一麻,宁可在死胡同里遇上一群打架的猫。
他婉拒:“大理寺正着我配合调查一桩钦定大案,耽搁不得,待这案子有了眉目,我再去拜谒殿下。”
内侍转半圈,再次挡住他回大理寺的脚步:“殿下吩咐,务必请到,要不奴婢进去和大司寇说项。”
叶阳辞又拖延:“那就容我回去擦把脸,换身衣物,以免不敬。”
内侍道:“入宫后也可以擦脸更衣,大人请上车。”
对方态度坚决,叶阳辞无奈上车,一边向皇宫去,一边盘算着待会儿怎么脱身。
柔仪殿在皇宫前朝,位于百官朝会的天和殿西侧,被延徽帝专门拨给八皇子秦温酒居住。其余九、十、十一皇子,因年纪尚幼,便随各自的母妃,住在后寝的东六宫与西六宫之内。
前朝不如后寝那般宫禁森严,内侍悬挂宫人腰牌,带着叶阳辞进了柔仪殿的主殿,转身就出去,还把殿门关紧了。
叶阳辞深吸口气,往殿内走。
秦温酒将满十九岁,一身红袍,倚在镂金铺翠的广榻上,好似一只陷落锦绣堆的波斯猫。
殿内地龙烧得旺,热气透过金砖熏蒸上来,让人根本穿不住厚冬衣。
秦温酒的红袍单薄,交领极低,几乎要开进束腰里,露出一狭角的白皙胸膛。他披散着长发,那发因为平日编辫盘髻,散落下来后也微卷如浪。
他一手支颐,一手揉着鸡血红辟邪把件,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屋檐下挂了两个风铎,有风自鸣,丁零丁零的倒也解闷。
叶阳辞脚步轻悄,唤了声“殿下”。秦温酒蓦然回神,望向他,尚未开口,眼圈先湿润,紧接着滚落两大颗泪珠。
“截云……”八皇子含泪道,“这都好久没见了?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出京,也不同我道个别。”
这语气说撒娇还是轻了,叶阳辞的头皮一麻又一麻。
把件随手一丢,秦温酒起身下榻,走过来。
论身形他比叶阳辞还高一点儿,但就是瘦,那种太湖石般嶙峋枯硬的瘦,又带着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的白。只看脸的话,比起皇子,更像是哪一朝强横太后养的妖艳面首。
秦温酒挨得近了,从熏衣的麝香中透出了压不住的酒味。
叶阳辞不动声色地后挪两步:“年初下官奉旨外放,来不及作别,还望殿下恕罪。殿下可是刚吃了酒?皇上明令皇子们禁酒,殿下可不要违反宫规。”
秦温酒问:“我若是违反宫规被罚,你替不替我求情?”
叶阳辞正色道:“下官只是个五品知州,并没有资格替殿下求情。不知殿下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秦温酒一脸委屈地看他:“没有正事,就不能见你了么?我们结识两年多,也该算挚友了吧,怎么你对我还是这般不冷不热,实在令人心痛。”
谁家挚友喝醉酒就强行索抱,动不动哭求“你带我出宫吧,我们私奔去父皇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吧”,可吓人。叶阳辞腹诽。
还有上次发武疯,扑上来就把他往死里掐,嘴里喊着“我死了,你也休想独活!我们死在一处,烧出的骨灰也搅一起,藏在天和殿的牌匾后面,千年万载,永受祭拜,好不好?好不好?”
他敲晕秦温酒,以求脱身,谁料这小子脆皮得很,完全受不得力。那一下力道,寻常男子只是昏厥,却险些叫这金娇玉贵的八皇子再也醒不过来。
唉,说多了都是糟心事。他不是没勉励过对方,求学上进,有责任担当,如今只想离这位时常酗酒犯疯病的皇子远远的,别再被强拉着殉死就好。
叶阳辞说:“殿下若是无事,下官就告退了。大理寺那边的案子,下官还得随时等候传唤。”
秦温酒的神情骤然变得尖冷,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厉声道:“你又要走?我不许你走!叶阳辞,你敢再一声不吭地走掉,我就——”他停顿了一下,声音转而阴恻恻,“我就砍下你的头颅,放置于池塘莲叶上。水蓼冷花红蔟蔟,琉璃池上佳人头,不知道有多好看……”
叶阳辞冷冷道:“是吗?”
秦温酒僵住,突然抱住他,失声痛哭:“截云,你救救我吧!你带我出宫,我们私奔去父皇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叶阳辞挣开秦温酒,还不敢用力,怕对方哪儿咔嚓一声又断了。
他深呼吸,尽量平静地说:“殿下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当知一哭二闹三上吊,求不来想要的东西。殿下想要什么,是出宫就藩,还是储君之位,该用男人的手段自己去争取。下官言尽于此,今后不会再奉殿下的私召进宫,殿下保重,好自为之。”
叶阳辞转身要走。秦温酒死死缠住他的胳膊,把止不住的眼泪都洒进他的衣袖:“截云截云,你不要走,我再也不胡说八道了!你留一会儿吧,再与我说说话,我真的……我真的快要撑不住了……”
“撑不住就躺平好了!”叶阳辞恨铁不成钢般回视他,“要么狠,要么忍,要么忍完再狠,还要我说多少遍?你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都不清楚,我说再多有何用。秦温酒,我不是你的救命稻草,就算是,你把我拉下池底溺毙,自己仍然浮不上来,又要再去寻下一根稻草,何苦呢?”
“撒手,不然我把你胳膊撅了。”他最后一次警告。
他的声音彻底冷下来时,秦温酒有点惧怕,下意识地松了手。
叶阳辞拂袖而去。
秦温酒怔怔地看他背影消失,潸然泪下。片刻后擦拭干净眼泪,又恢复了百无聊赖的神色。
天地俱寂,风铎也不响了,柔仪殿如一口死水潭。
他走到窗边,见那盆用地龙暖气精心培育的西夷狼桃,好容易长到茶杯大小的唯一一颗红果,被偷食的雀鸟啄出了洞,霎时杀气与疯气一并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