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辞转头看桌面有杯冷茶,拿过来毫不客气地泼在秦温酒脸上:“清醒点!”
秦温酒被泼了个激灵,挣坐起身,抹一把湿漉漉的脸,再次望向叶阳辞时,像是彻底醒了。
“截云,”他委屈唤道,“我若不召你妹妹来看诊,你是不是再不来柔仪殿了?”
叶阳辞冷着脸:“殿下身体不适,就叫周院使或其他御医来,再不济张榜征集民间圣手也行。我妹妹不方便给成年皇子看诊,你以后别再召她。还有,想找我就直接找,不必拿旁人来要挟。”
秦温酒怔怔看他,落下两颗泪来:“可他们说你与奉宸卫都虞候萧珩早有私情,他负心薄幸,你痴情不改,如今破镜重圆,还是父皇当场撮合的……我不信!截云这般铁石心肠的人,怎么会为了个浪荡子轻贱自己?
“——我知道了!你讨厌那个萧珩,故意拿来刺激我,想借刀杀人对不对?你直接说啊,我去向父皇请旨杀他,父皇若不同意,我可以动用自己的侍卫,或是重金收买绿林好手,不会让你背上嫌疑。截云,你点个头,点个头我就去操办!”
叶阳归挨近叶阳辞耳边,低声说:“看着是疯得有点厉害。你先安抚住他的情绪,我给他把把脉。”
叶阳辞微叹口气,在秦温酒榻边侧身坐下,直接说道:“把手伸出来,载雪给你把脉。”
秦温酒警觉地往薄衾里收了收:“不要!”
“伸出来。不然我们扭头就走,今后绝不踏入柔仪殿半步。”叶阳辞峻声道。
叶阳归再次附耳:“我是说安抚,安抚!别刺激他呀。”
叶阳辞朝她眨了眨眼。于是叶阳归不说话了。
当叶阳辞翻脸时,秦温酒似乎有点怕他,便瑟缩着伸出一条手臂。叶阳归将衣袖拉高,看见他蜡白肌肤上密布的淤青与红点,不禁皱起眉。
她仔细把完脉,又翻来覆去地辨认这些痕迹,问:“其他地方还有吗?衣袍脱了我瞧瞧。”
医者眼中无男女,但哥哥眼中有。叶阳辞对妹妹说:“我来检查,你还是别看了,当心长针眼。”
叶阳归了然地笑了笑,无所谓地别过身去。
叶阳辞对秦温酒道:“殿下是自己脱,还是我来脱?”
从小在宫中长大的皇子们,被宫女太监伺候惯了,并不介意人前脱衣。但秦温酒此刻既不愿被叶阳辞看见自己嶙峋的躯体,又本能地想借此机会与他亲近,于是陷入矛盾,说:“你看我时,能不能当我胖了二十斤来看?”
“不能,眼见为实。”
“那……你能不能快点?”
叶阳归背对着他们,忍笑。
叶阳辞深呼吸,扒开秦温酒的宽衣大袖,快速检查一遍,又扯过薄衾给他盖上。
秦温酒又失望他看得太快了,越瘦越显得尺寸可观的关键之处都没看清。
叶阳辞对叶阳归说:“双臂均有红点与淤青。眼睑、口唇、手掌、甲床苍白,体温偏低。”
叶阳归点头:“与我把的脉象对上了。他是弱脉,脉象沉细,重按才能触及,说明阳气不足。加上细脉,脉管细小如线,按之无力,主气血两亏,说明久病体虚,想来已持续数年。”
叶阳辞又问:“来之前,你去偷翻过周院使的近期医案与方子,也暗中查了药房的出库单,结果如何?”
叶阳归答:“虽然我看得匆忙,但并未发现异常之处。周院使开的都是补益气血的方子,药材也没问题。”
叶阳辞回头端详秦温酒,皱眉道:“去年我见他时,还没这么严重。倘若药方与药材都对症的话,为何短短一年,从血亏恶化为血涸?”
他又坐回榻边,抬起秦温酒的手臂,仔细观察那些淤青与红点:“这些红点像是针眼,但比针灸造成的针眼大得多……针灸会避开脉管,以免出血。可这一片片淤青,倒像是脉管被粗暴刺破,止血不及时导致……”
叶阳归立在榻边同看,认可地点了点头。
叶阳辞抬眼,审视着秦温酒的神色。“八皇子殿下是有什么事瞒着我,瞒了整整两年?”他想了想,又补充,“不止两年,在我还是翰林院编修时,殿下就开始逐渐消瘦了,但那时看着不明显,无意间听太医说是胃口不佳,我也就没多问。”
“太医说得对,我是胃口不佳。宫中饮食我早已吃腻,若是能去到民间换换口味,兴许就好了。”秦温酒的声音平淡无波。
叶阳辞摇头:“不对。殿下从前总是逼我带你出宫,一会儿说私奔,一会儿喊救命,我都当你在说胡话。可如今回想起来,这‘出宫’之意,恐怕不是换换饮食口味这么简单。
“去年腊月底,你我见过面,那是你第一次对我说你‘快要撑不下去了’。我以为你是因为成年后仍不能封王、开府,而皇上又迟迟不立储君,感到憋屈与不甘。
“所以那时我劝殿下,弄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想当太子就去争储,想当闲散王爷就去就藩。我不希望你把我,或者把任何人当成救命稻草,在生拉硬拽中一同溺毙。我希望你用男子汉的手段去争取,别总在我面前哭哭啼啼。”
秦温酒此刻异样地平静,仿佛疯气都沉淀为死气,脸色惨白地看他:“我记得你说过的,‘要么狠,要么忍,要么忍完再狠’。但是截云,我忍了三年多,每次都觉得快要熬到头了,等事成之后,我就能得到许诺的奖励,那对我极为重要。
“我也想过狠,可我又能怎么狠?人伦、纲常、先生的传授与父母的教诲……我从小习得的一切道理都告诉我,‘这是你必须做的,是你的责任,是人之所以为人而有别于野兽的根本’!
“我不想一步步耗到油尽灯枯,但也不想在史书上遗臭万年,我能怎么办?截云,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疯了!只有在发疯的时候,能随意发泄我的恐惧与恨意……我好恨啊!恨他,恨这座宫殿,恨无法挣脱的命运,恨我自己——也恨你!”
他猛地伸手,用力掐住叶阳辞的脖颈,在恨意中咬牙切齿:“你不想帮我,也帮不了我,甚至连留下陪我一起受苦也做不到!我这么难过,你又怎么敢快活,去和别人卿卿我我!叶阳辞,如今我不要你救了,我只想死死拽着你。我若是能活,将来你是我龙椅旁的侍臣,我若是死,便要留下遗书让你陪葬——”
叶阳辞这次没有以掌刀打晕他,而是伸指按在他颈侧的脉窦处,过了几息,秦温酒骤然瘫软,失去知觉。
“哎呀这个疯子,怎么说掐人就掐人!”叶阳归心疼地检查弟弟的脖颈,几道指痕已经红肿浮起,“我刚才就该一把药粉将他迷晕。”
叶阳辞揉了揉脖子,沉吟道:“秦温酒有什么重要的事想告诉我。但他深怀顾忌,这顾忌一方面出自于欲望,他不想苦熬之后的获利落空;另一方面他也被伦常与恐惧束缚,又找不到解救者。”
叶阳归一边给叶阳辞涂抹化瘀消肿的药膏,一边说:“回头想想,他方才的话虽然有些疯癫,却值得琢磨。”
“对,其实他今日已经透露了很多隐情,但因精神濒临崩溃,无法正常表达。”叶阳辞把衾被拉到秦温酒的胸口,起身离开榻边,“这件事我会上心,想深入调查一番,能把他拉出泥沼是最好不过。”
叶阳归叹了口气:“那么我们要快,他时日无多了。方才我把脉,觉得他若是这样恶化下去,最多只能再活两三个月。”
叶阳辞略一思索后,冷不丁问:“十一皇子今年十岁了,对吧?九、十皇子好像分别是十五岁与十二岁,小孩子长得真快啊。”
叶阳归颔首:“对。尤其是九皇子,这两年抽条拔节,已经有点小青年的样子了。”
叶阳辞又问:“之前的七位皇子是怎么薨的,你还记得吗?”
叶阳归想了想,回答:“大皇子与二皇子薨得早,建国前随父辈们南征北战时,折在沙场上的。三皇子到七皇子都是在建国之后因病去世,去世时也都刚成年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