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什么病,查得到吗?”
“宫中贵人凡经太医之手诊治过的,太医院中会留下医案记录和药方,以供有争议时倒查。但多年前的医案,能不能找得到就不好说了,我会尽力。”
“那就拜托载雪,多费心了。”叶阳辞说,“另外,翰林院中有国史馆,我也会去查一查关于建国之前的记载。明日我便开始去翰林院点卯。”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秦温酒的病不仅与他本人有关,还牵连甚广,背后的秘密藏在经年累月的阴影里,掀开之后怕是要成为一场摧毁宫阙的风暴。
但事情往往如此,不是你知道它难做、后果难以预料,就可以心安理得不去做的。
这世上总有些人,愿意怀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去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冒险,譬如叶阳辞与叶阳归。
第130章 将在外君命不受
隶属于翰林院的国史馆内,一摞史书搬放在桌面,新上任的学士大人态度温和:“有劳宋承旨了。本官为编撰会典查阅史料,不欲被人打扰。”
负责国史馆的承旨宋谦劳当即拱手道:“下官明白,这便告退。”
房门紧闭,叶阳辞翻开书页,仔细查找建国前的记载。
大皇子、二皇子相继陨于乱世,一个是在渡江之战时沉船落水,一个是攻打前朝东都时身中毒矢。他们的行为轨迹清晰,看着死因都没什么蹊跷。
但叶阳辞前后对照着看,不断挖掘细节,倒叫他发现了别的矛盾之处——
这两场关键战役的主帅,一直公认是延徽帝秦檩。建国三雄的首位之功,也是在这两场战役中定下的。可是为何时间与地点对不上?
按照之前的行军路线,襄阳渡江之战时,秦檩应该还在湖广镇压三苗之乱。反倒是长公主秦折阅‘奇袭船厂’的作战记录,较为吻合渡江战的前期筹备。
而至关重要的夺都之战,记载就更混乱了。一处说秦檩身先士卒,率队架起城墙云梯,拿下首登之功。另一处又说秦檩于危急之际,及时运来大量投石机,扭转局势。到底哪处记载才是真实?
……还是说,两个都不真实,都是撰写人编造的,故而自相矛盾?
不,战役是真实的,战果也实打实取得了,否则大岳也不可能荡平乱世,立国建朝。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战功是移花接木的——这两场大战的主帅,并非秦檩!
襄阳的渡江之战明显像是秦折阅的手笔,那种燃尽一切有生力量、强行冲破封锁的打法,与她的性情也吻合。
而夺都大战时,“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上屋抽梯、反间计”四个战术诡计环环相扣,一套组合拳似的打下来,叫敌方左支右绌,难以招架。前朝末帝中计后临阵换将,导致最终防线崩溃。
叶阳辞的耳边,忽然响起自己曾与秦深的一番促膝长谈,在他第二次去往高唐王府,为秦深治疗风温病时。
“听闻当年秦大帅作战,总能从千军万马中勘破敌方的咽喉命门,然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感慨道,“敏锐又狡猾。”
“兵不厌诈。”秦深说。
叶阳辞豁然开朗——夺都之战,背后的指挥官是秦榴!
大岳一建国便开始修史,那时秦榴还在,应是知道此事,却并无异议。
而“建国三雄,皇帝首功”的说法流传于世,秦折阅与秦榴都对此表示默认。想来这移花接木的作法,经过了他们的同意。
是秦折阅与秦榴将自己的军功分给了秦檩,将自己最光彩夺目的胜利,如纯金冠冕般戴在了秦檩头上!
为何?
因为在这两场战役中,秦檩折损了嫡出的长子和次子?
战场刀枪无眼,姐弟俩没护住侄儿,心怀愧疚,于是接受了秦檩提出的这种补偿方式?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英明神武的开国皇帝,执政不过二三十年,就搾民逐利、昏招频出。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延徽帝如此忌惮自己的姐姐与弟弟,先是逼秦折阅交出凤宸卫,退居公主府;又将兵权在握的秦榴暗害在刀牙战场。
——因为这个所谓的开国英雄,本就是被扶持起来的平庸之才,是欺世盗名之辈。
叶阳辞合上史书,长长地吐了一口恶气。
当他走出翰林院的大门,一辆马车停在阶下,帘子撩开,露出了萧珩的脸。
萧珩注视着叶阳辞时,那张脸上满是柔情蜜意,叫周围守卫与进出的翰林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招呼道:“截云,上车。饿坏了吧,我带你去用膳。”
叶阳辞知道此刻无论回答什么,都是给旁人增添谈资,不如早点离开。他上了车,对萧珩说:“你要真这么闲,不如去驯象卫帮忙养大象,里头不少瑶民猎户,还可以和你聊聊乡音。一散值就堵着门逮我,有什么意思?”
“这话说的。咱俩一对鹣鲽、恩爱弥笃,散衙后我来接你不是理所应当?”萧珩似笑非笑地看他,“截云似乎心情不太好,是昨日去柔仪殿见了八皇子的缘故,还是今日在翰林院受了什么闲气?”
叶阳辞十分无语,但还是看在往日共事的情分上,诚心劝道:“萧楚白,像你这么诡谲善变、随心所欲之人,何以非要搅这滩混水?和我假扮情侣,于你的前程真的没有任何好处。回头皇上怀疑我不忠君,想砍我脑袋时,你又待如何?”
萧珩自然而然地答:“当然是夫唱夫随,与你共赴黄泉啊。”
叶阳辞白了他一眼:“骗鬼呢?”
于是萧珩改口道:“当然是抗君命、劫法场,救你于水火啊。”
叶阳辞闭目养神:“你继续胡扯,看我信不信。”
萧珩在他看不见处苦笑:“非得说我会卖妻求荣,举告你更多的罪行给皇上,你就信了?
“这才是我认识的萧珩。而不是昨日那个莫名其妙被嫉妒冲昏头的怨夫。”叶阳辞闭着眼,向后靠在厢壁上,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轻微起伏,平心静气地说:“楚白,你我相识两年,也算是彼此了解。我这人轻易不动心,一旦动了就是之死靡它,与秦深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你也知道。
“所以无论你是真情,还是假意,我的决定都不会改变分毫。区别仅仅在于,我是要把你当盟友,还是把你当善于伪装的敌人。我希望是前者。”
萧珩沉默良久。他知道叶阳辞所言非虚,且眼下还肯与他说真心话,是对他还有几分信任。他得在保全这些信任之余,调整自己的攻心战术。这世上没有坚不可摧的事物,只要破解得法。
于是他坦然笑了笑,说:“叶阳,无论你信不信,我是真的心悦你。那下明知有路可退,我却非要与你绑在一处,也是情不自禁导致。既然事已至此,你我就只能在人前继续假扮爱侣,以安皇上的顾忌之心。待到秦深回京,我就将你完璧归赵地还给他,如何?”
他说得这般通情达理,叫叶阳辞也不好再甩脸色,于是退了一步:“那我们就此达成共识,互不越界。”
萧珩心道,楚河汉界也是可以一步步推移的,走着瞧。嘴上应承:“好,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他见叶阳辞显然不想再纠缠情爱之事,便转了话风:“今日朝会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所以我刚下朝就来找你。”
叶阳辞果然有了兴趣,睁开眼问:“什么大事?”
萧珩道:“上个月,刀牙捷报传来,辽北全境收复。阁相容九淋当时就提请皇上下旨,命渊岳军班师回朝,不少朝臣附议。
“今日辽北传来回复,说圣旨送抵时,秦少帅已先一步率渊岳军越过固伦山,深入北壁八部里所在的宝露高原,意欲犁庭扫穴。这下朝堂上炸开了锅——”
“什么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分明就是抗旨的托辞!”吏部左侍郎拓季乐气势汹汹地开了火。
他麾下的吏部郎中也附和道:“新渊岳军不按惯例设监军,本就有游离朝廷管控之嫌,如今更是赤裸裸地抗旨不遵,莫非别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