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灯如漆点松花’,李长吉写得多美啊。”秦深伸手,托住一簇鬼火,轻轻吹散,“这些战骨如若有灵,应当速朽,化为春泥,结出这片大地上活的人需要的麦穗。”
叶阳辞像被点拨一般,抓住了秦深放在他肩上的手:“夏津百姓一直惧怕和烦恼这些田里的遗骨,明日我就为他们寻个解决之道。”
他从肩头推掉了那只手,转身走向坐骑:“王爷,夜深了,回城吧。”
第15章 弹你个到处掉毛
城西北有座“漏泽园”,是前朝时期乡贤们捐资修建的义庄,园内无主坟茔无数,累累墓碑上爬满了年久暗绿的苔藓。
被召集来的乡、里长,各乡绅家主和县衙的部分胥吏衙役,就站在园外的松树荫下,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等候知县大人的到来。
园外空地上架着长条桌案,笔墨纸砚都摆齐了,书童李檀早早地就研好了墨,正在润笔。
叶阳辞是轻装策马来的,身后跟着郭四象。他到人群前停住,下马后把缰绳甩给随意一个衙役,走到桌案前。
窃窃私语声在看到他时就停歇了,众人齐齐行礼:“拜见知县大人。”
叶阳辞扫视一圈,说:“来齐了。大家都忙,本官长话短说——夏津城内外遍地白骨,皆是这几十年来战乱所致,如今影响到了开荒耕田。夜里鬼火漫溢,更影响到百姓生活,以至人心惶惶。人心若不定,便会生出流言、谣言,叫奸邪之辈有机可乘。此为妖氛,不可不防。”
“大人所言甚是,不知准备如何处理这么多人马枯骨?”郭二淼带头问道。
叶阳辞反问:“诸位可有建议?”
韩玥性急,率先说:“派人一一收敛了,安葬在这漏泽园里即可。”
一个文吏反驳:“怎么个一一收敛法?枯骨不知几万具,哪有人手收敛,谁去挖坟,谁去填土?再说漏泽园葬得下吗?”
“确实是没人手,”一名乡长讷讷道,“每户十五亩田都耕来不及……”
韩玥想想也是,连几大家的子弟们都下田了,县衙里众官吏更是忙得团团转,夏津三月无闲人,只除了称病躲懒的主簿韩晗……这混账东西真是不成气候!和着离家游学的不肖孙韩鹿鸣,能把他活活气死。
王爻补充道:“葬漏泽园里也不行啊,还有不少北壁骑兵的骨头呢,当年那些蛮族人烧杀抢掠无所不作,若是与本地先民葬在一处,岂不是叫他们死后都不得安生。今后年年还要派人维护园子,谁知道祭的是什么骨?”
这下更是引发了不少人的附和。
叶阳辞抬手虚虚一按,现场顿时鸦雀无声,他说:“既然拿不出主意,就听本官的——在这漏泽园外建个大窑炉,把翻出的所有遗骸集中运送到此,分拣出破烂兵器、甲胄和马背披挂。炼废铁为刀枪,焚枯骨为粉末。刀枪可备战,骨粉可肥田。”
众人震愕地瞪大了眼睛:这也太……也不是说冷酷无情,就是太……重利实用了吧!
郭二淼与韩玥面面相觑。郭二淼犹豫道:“大人,这些遗骸中有不少曾是本县居民,或是今人的亲族父辈,还有当年抗击外虏的将士,都一并焚了,还拿来肥田……”
“你分得清吗?”叶阳辞反问,“你若分得清,有空分,本官当然也想厚葬他们。”
郭二淼无言以答。
叶阳辞说:“自古事死如事生,但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拿笔来!”
李檀当即奉上一支饱沾墨汁的狼毫斗笔。叶阳辞展开纸面,笔走龙蛇地写下两幅长卷,挥毫之间风神清劲,意气纵横。
他写完把笔一搁,吩咐郭四象:“挂在园门口的石柱上。”
郭四象接了长卷,施展轻身腾挪功夫,跃上石柱,固定好卷轴的一端。
他把手一松,长卷如流瀑倾斜,右边写着:“英雄骨,豺狼骨,千古成败,皆已入土。”左边是:“禾风起,麦香里,任尔高低,化作春泥。”
众人品读着似楹联又似悼词的这两句,无不心生触动,唏嘘不已。
“是啊,成败转头空,死都死了,分什么高低贵贱呢?”
“皆已入土,化作春泥……滋养嘉禾,庇佑活着的百姓吧!”
郭二淼捻须长叹:“老朽空活一把年纪,远不如知县大人通透啊……一切都按大人的意思办吧。”
叶阳辞颔首,对郭四象说:“韩主簿病假,这件事就交给你打理,让本官看看你的能力。”
郭四象抱拳,朗声答:“请知县大人放心!”
叶阳辞摇手招他凑近些,低声说:“将来你若上战场,面对的是尸山血海,断肢残骸,可比这一堆堆枯骨恐怖多了,先给你练练胆。另外,分拣敌我双方的兵器与甲胄时研究一下结构,不仅要知兵法,还要知军备。北壁有陨铁,打造的刀枪坚固无比,你好好捡破烂,也许还能给自己融出一把好武器来。”
郭四象笑看他,眼里蕴着亮光:“多谢大人,四象绝不辜负大人栽培之意。”
不远处的路旁,秦深收回了专注在叶阳辞身上的视线,放下车帘。车厢内趴着一只垂头丧气的猞猁,用嘴套扣住了口鼻。
秦深冷哼,在它额头弹了个暴栗:“扑人。”
又弹了一个:“试图咬人。”
再弹一个:“发脾气逃跑。”
还想再弹,但似乎找不到什么错处了,它跑了后只咬死一只野兔,还叼回来讨好主人。秦深想了想,最后弹了一个:“到处掉毛!”
於菟委屈地低吼,张不开嘴,只能发出呜噜噜的喉音,用爪子刨着车厢地板。秦深揉了揉它的额头与脖颈,於菟便用两爪抱住了他胳膊,把毛茸茸的肚皮拱给他。
“平时你多傲啊,不让抱,这会儿知道求饶了。”秦深弯腰刚要抱,忽然犹豫起来,皱着眉直想叹气。
须臾后他做了决定,脱出被挂住的胳膊,掸干净外衣上的浮毛,对车厢外待命的侍卫说:“近期先给你们养着,多梳梳毛。
“另外,找几个石匠过来,将那两句悼词刻于柱上,刷朱漆金粉。长卷悄悄收了,裱好了给本王。”
唐时镜单人匹马,黑衣斗笠,飞驰在夏津通往高唐城的驿道上。
离开县衙前,他确认了知县大人在花厅里接待的客人正是高唐王秦深,只是仍未想明白,秦深为何突然微服来访。据他了解,叶阳辞与秦深不过萍水相逢,唯一一次私下见面,也就是前几日在他的陪同下去王府打秋风。
接下来的一切都透着离奇:叶阳大人对他说募到五千两,实际分批运来的整整两万。叶阳大人说付出了代价,但不明言。叶阳大人对乡绅们说高唐王捐款一万五千两,他本人捐五千两。
半年监视,他确信高唐王并非突发善心之人,所以这两万两白银,究竟是谁的钱?哪儿来的钱?为什么轻易给予了夏津?高唐王与夏津知县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呼啸的风拍打着唐时镜的脸,脸皮的边角被吹得浮动起来,他伸手拉低了斗笠。
一个多时辰后,唐时镜抵达州城。天色黑透,城门已然关闭。他在一处角楼下驻马,七拐八弯地吹着口哨,过了好一会儿,城门谨慎地打开缝隙,他和马一同滑了进去。
“昨日,高唐王府的侍卫们分批陆续出了城,穿着寻常猎装,不知去往何处。”开门的兵士压着嗓子说道。
唐时镜把自己埋进城角阴影里,点了点头,又问:“王府里面的动静呢?”
兵士心虚低头:“没打听到。高唐王治府极严,下人在外头没有多嘴的。府里养了一批嗅觉灵敏的细犬,身手最好的弟兄也无法不惊动护院潜进去。”
“所以这半年来,除了他深居简出,偶尔出门去各县游猎,带了两个猎户女和一个私生子回府之外,就没有更多动静了?”
“没有了……高唐王的行踪就是这么乏善可陈,他甚至连青楼酒馆都不去。”兵士不屑地撇嘴,“大人,恕卑职直言,人活到这么无趣的份上,就算当个郡王,又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