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石榴红似火,映着树后的粉墙,被余晖光线切割出半明半暗的交界线,是窥窗见景、一时一变的玲珑之美。
秦折阅见秦深还有余暇赏景,看来是对接下来的局势成竹在胸。她有些失落之余,不知为何又隐隐觉得欣慰。
“姑母,请坐。”秦深率先开口打招呼,亲切中不失气势,君王威仪在他身上逐渐成形。
这让秦折阅一时恍惚,似是饱经战火的秦榴站在了她面前,一边唤着长姐,一边朝她微笑。
秦折阅吐了口气,入座,与秦深隔着窗前书案对坐。
案上香茗已沏,水温恰好,秦深做了个您先请的手势。秦折阅没有动杯子,肃容正色:“涧川,你还没有彻底赢。”
秦深不动声色地问:“事已至此,我还有对手吗,是谁?”
秦折阅道:“——是我。”
秦深笑了笑:“我不希望姑母成为我的对手。我们本是同气连枝,您是大岳的缔造者之一,默默守护了这个国家三十载,又怎么忍心因为帝位之争,使得血脉相残,让这座江山动荡不安?”
秦折阅闭了一下眼,又快速睁开:“你竟然没有质疑我的身份、年龄与能力。”
秦深道:“您不是寻常女子,是女将,当年若是向天争造化,也许会成为女帝。而衰老只会夺走您的青春,并不会夺走您的智慧与能力。我不敢小觑您,更想要争取您的支持,这将打消朝臣与民间的最后一重疑虑。”
秦折阅道:“我若放弃自己的决死一搏,转而支持你登基,又有什么好处?”
秦深并未露出交易神色,反而关怀地问:“姑母需要什么?”
秦折阅紧盯着他的神情,他似乎毫不心虚,一脉赤忱,但也许是假象,她看不穿。
她很少看不穿一个人,况且对方还这么年轻。
雏凤清于老凤声。她轻叹口气:“我不稀罕锦衣玉食,也不指望寿终正寝,我只希望我认定的儿子——你的亲表兄,能得到原该属于他的身份与封地。”
秦深再次笑了笑,看不清是赞同还是戏谑:“兼安侯,谈濯?”
“不,他是谈家人。”秦折阅沉声道,“我只有一个儿子,名唤萧珩,萧楚白,原名唐时镜。”
秦深面上的哂笑消失了。
第164章 那不是良知是爱
这个出乎意料的秘密,如石落深潭,在秦深心底激起巨响与水花,但他用天生高峻的岩崖挡住了它,并开始迅速思考各种关联,重新梳理接下来的策略。
他借着举杯饮茶的动作,顷刻间稳定了心神。
“原来如此。人都说,出身长公主府的唐时镜,其父为乐伶,其母不详。但我之前查出,其父唐璩乃是大瑶山之战的俘虏,其祖父是战败而死的‘蓝黑大王’唐尤。
“唐尤虽为瑶王,实际上收服了广西的瑶、彝、苗三族,是为‘三苗之主’。唐璩作为他唯一幸存的儿子,遭俘虏后押送至金陵,被姑母您看中,收入府中为乐伶,其时年十六岁。
“但我没想到的是,三年后出生的唐时镜,竟然是姑母所孕育的!看来您对那个唐璩……”
“很意外吗?”秦折阅反问他,也拈杯啜饮了一口温茶,“一个中年孀妇,生下了少年乐伶的儿子。或者说,一个天潢贵胄,生下了异族俘虏的儿子。哪一种说法,更令你感到离奇、不齿,甚至有辱国体?”
秦深吸了口气,摇头:“都不觉得。只是佩服姑母,随心而行,不畏人言。”
秦折阅自嘲地笑笑:“若是真不畏人言,我就不会将楚白的身世瞒着天下人,藏了这么多年……我不在乎丢谈家的脸,这些年我已经够给他们脸了;也不介意自己的名声,反正世人都说我性烈如火、殊似男儿。我怕的是大岳威望受损,被四海异国所嘲!也怕楚白身份暴露,成为一些捍卫正统者除之而后快的目标!”
她感慨:“此生纵横无所牵绊,竟为这一子所羁!”
秦深暗道:只怕不只为此子,也为与之生下此子之人吧。
他深谙情之一道,明白此时不宜在长公主面前再提及唐璩,便说:“姑母为萧珩求身份与封地,可这必然会使他的出生隐情大白于天下,这样也无妨吗?”
秦折阅放下茶杯:“我已掩盖了二十八年。如今我几尽天年、时日无多,就算他的出身大白天下,世人嘲我晚节不保,又如何?至于大岳国威,在你与叶阳辞手上,坠不了。而楚白,如今能害得了他前程性命的,也无旁人,唯你二人。
“涧川,今日你就给我个准话,将会如何处置他?”
秦深并不急着下决断,而是面沉如水:“纵然是表兄弟,他对我可称不上友善。于公有夺权之争,于私有觎妻之仇,姑母叫我如何轻轻放下?”
秦折阅拍案,震得空茶杯在桌上跳了两跳,铿然翻倒。
“他再怎么为自己筹谋与争夺,也并未对大岳、对你二人造成实质伤害!再说,天日昏暗,争权夺势有错吗?凭什么你争得,他争不得?殊美在前,追逐求偶有错吗?凭什么你追得,他追不得?
“涧川,如今你已胜利在望,为何不能对他多几分宽容仁慈,好让我觉得支持你登基是个正确的决定?”
秦深伸手,捡拾翻倒的杯、盖,在她面前摆放好,重新注入温茶。
“姑母,莫恼。”他冷峻地说,“萧珩虽无大善,亦无大恶。虽有野心与筹谋,但正如姑母所言,亦未来得及危害大岳。我甚至不怪他的夺鼎之举,因为群雄逐鹿,他若能赢,便是天命之人。但我怪罪他觊觎我妻,且是在人家明确表示无意于他的情况下。
“他抢不到,若能就此罢手,我也放他一马。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因求不得而生恶念,想要借延徽帝之手毁掉截云的前程性命!”
秦折阅脸色微微发白。
这半年来,萧珩因叶阳辞始终不肯回心转意,而与他逐渐交恶,乃至利用十皇子中毒案、立储之争陷害对方。这些事虽然萧珩自己不说,但秦折阅是知道的。
不仅知道,还怀着欣慰之情,觉得她这个犟种儿子终于挣脱情网,不再重蹈她的覆辙,去执拗地掂量情爱有几斤几两重了。
扶持十一皇子上位,从而摄政夺权,本就是她为楚白量身定做的前程。楚白愿意放下情爱负累,全力以赴,她心中如何不欢喜?
至于叶阳辞,虽于此事上无辜,但看着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便让他与楚白各凭本事相争,最终拼出胜负,她也无话可说。
如今胜负已分,她接受输了的结果,但不接受对楚白的赶尽杀绝,故而拼尽全力也要为她的儿子争一条活路!
秦折阅道:“楚白陷害的是叶阳辞,那就让叶阳辞来决定原不原谅他。就算不原谅,也让叶阳辞来决定如何处罚他,如何?”
她不相信,一个诚于情之人,会对爱慕追求者曾付出的情意毫不动容。
她也不相信,叶阳辞那一身清气背后藏着残酷,会毫不体恤她的爱子之情。
她见过叶阳辞为狄、余二女发呼声、谋前程。她也曾事后派人去找被弃尸荒野的秦温酒,发现早有人收敛走了遗体,怀疑是叶阳辞所为。
叶阳辞连泛泛之交的秦温酒都没有不管不顾,眼下她宁可赌他的一瞬温情,也不想赌即将登基的秦深那颗捉摸不透的帝王心。
秦深不吭声。
秦折阅近乎凄厉地问:“你不相信叶阳辞会给楚白一个最合适的交代?”
秦深因这句话下了决心,沉声道:“好,就让截云来决定。无论萧珩的结局如何,我都不以君王的身份去插手。”
秦折阅心弦一松,长长地吐了口气,只觉身心俱疲。她强撑着精神,说道:“你们给楚白他该得的,我就给你们需要的——我知道你们需要什么。”
她起身,微微颔首致礼,然后像一团沉重的锦云,飘出了大善殿的殿门。
秦深坐在桌案前,纹丝不动。沉吟片刻后,他从怀中摸出一把乌木折扇,小心地打开,抚摸黑白双面上的狂草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