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桥就在这百家饭中,一点一点搭建了起来。
叶阳辞竭尽全力,让这座废墟般的县城白骨生肉,焕发出新的生机。
但有句老话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到了六月初,夏津县丰收的几万亩粮食,引来了贪婪觊觎的目光。
“知县大人……”典史江鸥忧心忡忡地来到议事厅,“听说了吗,这两个月,鲁中和鲁东因为禁民采矿闹得沸沸扬扬,尤其是登州、莱州和济南三府。官府把民营矿场全没收了,所有金银通过银官局直接输入京师。许多矿主血本无归,宁可暗中炸矿,也不肯拱手交给朝廷,矿工大批失业,流民四起。
“各大卫所忙于镇压变民,那叫一个焦头烂额,听说还压着局势,不敢往上报得太厉害,怕朝廷问责。目前也就我们东昌府和南面的衮州府,因为矿场稀少还比较稳定。青州府矿场也少,但夹在济、莱之间,同样不好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卑职怕这场变乱,迟早也要影响到我们。”
其时,叶阳辞正和唐时镜商议夏收防盗之事,闻言抬头说:“泊舟不急,先坐下,慢慢商议。”
江鸥坐下,喝了杯热茶,心情逐渐舒缓。
叶阳辞问唐时镜:“唐巡检,你在高唐各驿道间往来,可留意到流民情况?”
唐时镜答:“是有不少从东面来的流民,说各个矿区都有矿工暴乱,集结为匪,有些被当地府兵和卫所剿灭,有些加入了响马贼。还有人说,‘血铃铛’如今正在登、莱二府活动,人马扩充到五六千,大肆抢夺官营矿场的运输队伍,也劫掠各州府的粮仓。”
江鸥苦笑:“说句难听的,咱们高唐州该庆幸自己穷,既没矿,也没粮。就算东昌府乱起来,也是临清州首当其冲。”
叶阳辞薄责地看他一眼:“唇亡齿寒。如今夏收在即,不容有失。唐巡检,你要加强驿道关卡的盘查,防止贼匪伪装成流民进入夏津县。本官也会向许知州呈文,提醒他留意流民生乱。”
唐时镜面无表情地点头。沉默片刻,他冷不丁地说:“许知州命人修整高唐城至夏津县的驿道,今日动工。”
叶阳辞有点意外:“许知州这么抠门,还会主动修驿道?不是说各县二十里内道路自行负责?其他两县呢,他也给修么?”
“没有,只修从高唐城到夏津县的。其他两县的知县嫉妒得很,怀疑大人给许知州送了什么好处。”
叶阳辞失笑:“我若有那行贿的钱,何不拿来自己修路。怎么,他们还怀疑我和许知州合谋套取工部拨银,侵吞修路的工程款不成?”
唐时镜说:“听着有这个意思。”
江鸥忿忿道:“真是自己心黑,看什么都黑!估计那两位知县没少干这种事。”
叶阳辞不以为意:“清者自清,就算御史来查,本官也问心无愧。不过,许知州此举,的确有违他本性,恐怕这笔修路的钱不是他出的……”
——不如拆了重建。还有你夏津通往高唐的驿道,路太坏了,也得修。
——就算完成春耕,城防尚且没有着落,哪里还顾得上城外驿道。
与秦深的对话蓦然浮现脑海,叶阳辞噎了口气,心道:莫非真是高唐王的手笔?可他给过诊金了呀,足足五百两,都够给我修一座豪墓了。
他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秦深上次来夏津,因为路太坏,马车颠簸得厉害,委屈了我们王爷尊贵的屁股,故而要砸钱来修路。
等等,修路的目的难道是……他还要来夏津?
叶阳辞当即问江鸥:“全县夏收粮食的数量预计出来了吗,除了各家自留、州税国税、县库补仓,还能剩多少?”
江鸥答:“粗略算过,剩余的麦、棉、杏、桑,折合银两,约有五六千两,大丰收啊!不过,要是拿来平旧账,还是远远不够,而且夏耕的成本还得再扣除。照这个势头看,得到秋收,县衙财政才能真正宽裕一些。”
叶阳辞点点头,心道:高唐王自掏腰包修驿道,要真是为了来夏津县收购夏粮……不好意思,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再等一茬吧!
与此同时,高唐王府的书房内,刚回府没几日的秦深问姜阔:“夏津驿道今日动工修整?”
姜阔道:“是。许知州再贪,也不敢动王爷的这笔修路款。不过,他旁敲侧击地打听王爷修路的缘由。”
“你如何回答?”
“卑职说,王爷上次路过夏津县,在山林间见到一头色如胭脂的异虎,颇感兴趣。故而随手修个驿道,下次好带队去围猎。”
秦深抬眼,幽幽地盯他:“胡说八道。”
姜阔暗中忍笑:“是,卑职口拙,胡说的。”
“滚。”
“卑职告退。”
秦深朝他背影轻哼一声:“本王那是为了运粮……不过,的确不能照实说,就当是为了猎虎吧。”
第28章 难道本官是艳鬼
“唐巡检。”
议事厅内,江鸥已先行告退。唐时镜正要起身离开,叶阳辞从身后唤住了他。
唐时镜回头:“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叶阳辞从圈椅上起身,一步步走近。
太近了,近得突破了寻常人说话间的距离。
他神情微妙,似笑非笑。此刻,仿佛暮春所有的断雨残云、冶红妖翠都汇于一身,秾丽艳色扑面而来。
唐时镜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面上漠然道:“大人有话直说。”
叶阳辞说:“唐巡检还记得上次,本官说要写信给京城名医,顺道为你这面瘫症问诊么?回信隔了一个月才到,当时你忙着在外奔波巡查,几乎见不着面,这会儿才有空说起此事,你想不想知道后续?”
“不想。”唐时镜直截了当地拒绝,“卑职无病,只是天生的喜怒不形于色。”
叶阳辞挑眉,伸手去触摸他的鬓角与下颌,被他侧身避开。
“不要讳疾忌医啊,唐巡检。”叶阳辞柔声道,“本官认识的这位名医真的很有一手,她说治面瘫,针灸效果最佳,还传授了穴位与针法。本官略通医术,可以为你免费诊治,保证一针见效,三针让你能哭能笑。”
唐时镜扯动嘴角,映出个冷笑的影子:“卑职生来不爱笑,也不爱哭。大人若无事吩咐,卑职告退。”
叶阳辞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唐巡检鼻梁上这道疤,似乎变浅了些。”
唐时镜说:“旧伤缓缓愈合,以后也许还会变得更浅。大人心细如发,但似乎用错了地方,卑职哪里值得大人如此详细研究……啊,莫非大人对卑职动了什么心思?”
他如逆水行舟般,骤然逼近半步,与叶阳辞几乎鼻息相闻:“大人这般垂爱,卑职感念于心,也不是不能接受断袖之情。”
叶阳辞当即松手,在对方嘴唇贴近的前一刻抽身后退,重又坐回椅面,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唐巡检,你误会了。本官只是关怀下属,你若不愿医治,此事今后无需再提。”
唐时镜也顺水推舟,抱拳道:“多谢大人关怀,卑职的确无需医治。另外,卑职想向大人请五日事假。”
叶阳辞道:“哦?这还是唐巡检第一次请这么久的假,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是否需要本官帮忙?”
“倒也不是麻烦事,而是居住在临清州的舅父病逝,外祖家无人帮衬,卑职要去协助料理丧事,加上来回路程,的确是久了些。不过夏收在即,卑职会赶在芒种前回来。”
“既是白事,多耽搁几日亦无妨。唐巡检,逝者已矣,节哀啊。”叶阳辞面露同情之色。
“多谢大人体恤。”唐时镜再次抱拳,离开议事厅。
叶阳辞端着茶杯审视对方挺拔的背影,目光渐沉凝。他唤道:“李檀。”
门外候命的书童伶俐地跑进来:“主人。”
“唐巡检来议事之时,我命你去巡检司把方越召来书房,人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