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辞道:“春耕只是应急,你也早该归队了。待我手书一封公函,表彰你守城退贼之功,再盖上县衙大印。你拿去交给平山卫经历司的主官,也许对你今后升迁有用。”
郭四象不要表彰函,但叶阳辞坚持要写,好说歹说逼着他收下。
这会儿他披蓑戴笠站在船头,正观望雨势,忽然听见“噗通”一声响,像重物落水的声音。他定睛看去,见水花翻腾,河面隐约有两只手挥舞空抓,转眼沉没。
紧接着,前方一艘河船上跳下去个人影,扎进水里浮浮沉沉。
郭四象转身朝船舱内叫道:“大人,前方似乎有人落水,另有人正跳河营救。”
叶阳辞把手中叶子牌一扔,掀开帘子出舱看了看,唤道:“罗摩,下水帮忙救人!”
暴雨如注,河面涟漪重重,难辨水中扑腾的痕迹,大是增加了搜救难度。所幸罗摩水性极佳,片刻后不仅捞上来一个溺水少女,连跳下救人的中年男子也一并拽回了船上。
那少女平放在甲板上时,已然面白唇青,没有了呼吸。中年男子一身织缎曳撒,看着像个体面人,他抱住少女的头和肩膀边用力摇晃,边哭喊着:“何至于此啊!不去就不去,爹不逼你了!再不逼你了!”
叶阳辞半蹲下来,伸手把少女的脉搏。培风举了把伞,两三步跨过来给他遮雨,其他几名亲卫也纷纷靠拢,警惕地站在叶阳辞周围。
中年男子无暇他顾,只是抚尸恸哭。
叶阳辞一把攥住了男子的胳膊,大声问:“你女儿的名节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中年男子被震慑了一下:“什么?”
“回答!”叶阳辞面色严肃。
中年男子嘴唇颤抖:“性、性命重要……”
“好。”叶阳辞扯开少女的高领衣襟,叠掌一下下按压她的心口,又捏开她的唇齿,不时渡气。片刻后,少女仍未清醒。
叶阳辞皱眉:“她一脚迈进鬼门关,我要下虎狼针了,得罪!”又转头吩咐,“把我行囊里的牛皮针袋拿来!”
连影急忙回舱取针袋,叶阳辞趁机把少女翻成俯趴姿势,双腿跪地分开。他对中年男子说:“扶好她,稳住。”又对周围所有人道:“全都转身,不准看!”
众人不明所以,只当他不愿泄露医术,于是转身。叶阳辞当即掀开少女裙摆,从袋中抽出一根长银针,针头朝着患者心脏方向,隔着湿透的长裤,倏然刺入她的会阴穴。
“你——”中年男子神情瞬时扭曲,还没来得及呵斥,少女陡然向前一震,大口大口喷出河水,而后侧躺在地剧烈咳嗽,竟是硬生生被这奇诡的一针救活了!
叶阳辞下针快,收针也快,转眼擦拭干净银针,收回袋中。
望着他波澜不兴的脸,中年男子神情变幻挣扎,终于明白对方为何要先问一句“名节重要,还是性命重要”,最终释然长叹:“医者眼中无男女……在下叩谢先生救命之恩!”
他五体投地一拜,感谢对方救他女儿性命,同时感谢对方在生死关头仍尽量保护了女儿清誉,叫其他人转身勿看。
叶阳辞也担心医患纠纷,见状松了口气,说:“没事了。雨大,进舱里说话吧。”
第43章 要伪装还是化妆
船上没有婢女服侍,那落水少女只能独自在后舱擦拭更衣,叶阳辞事先拿了一件崭新的长衫放在案上,关紧后舱隔门。
中年男子湿漉漉地坐在竹席上,肩上搭了条吸水的大棉巾,自报家门:“在下平山卫经历司燕怀成,多谢先生为小女活命。”
郭四象正主动擦着打湿的针袋,闻言抬头吃惊道:“你是燕经历,燕大人?”
燕怀成转头看他:“这位小兄弟知道我?”
郭四象从怀中掏出腰牌,出示给他:“卑职平山卫小旗郭四象,是总旗肖协麾下。这位——”他征询地看了一眼叶阳辞,得到对方颔首示意后,继续说,“是夏津知县叶阳大人。”
论品阶,平山卫经历为正六品,比知县要高两级,但燕怀成显然是听说过夏津新任知县的事迹,再次拱手行礼:“原来是叶阳知县,难怪如此高义薄云,一身剑胆琴心。”
叶阳辞回礼道:“不敢当。救人只是举手之劳,待雨势稍缓,燕大人自带令爱回船,今日之事涉及隐私名誉,在场诸位不必再提。”
后舱传来凄楚哭声,少女呜咽道:“我怎么还活着!老天开眼,叫我死了一了百了!”
燕怀成生怕她再寻短见,急忙隔门叫道:“不逼你不逼你,你不想去鲁王府选秀就不去!爹另寻办法,这事儿总能过去,你可别再想不开!”
叶阳辞不想打听他人私事,但“鲁王府选秀”几个字使他没法置若罔闻,便问道:“怎么回事,小鲁王要选妃么?”
燕怀成扫视一圈舱内,除了叶阳辞和他的四名亲卫之外,还有一个小旗算是自家下属,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于是说:“小鲁王不是自己选妃,而是要给高唐王选妃。上个月就已对东昌府放出风声,不少官宦、世族纷纷投递了八字和画像,鲁王府初筛了一批适龄女子待选,小女也忝列其间。前几日鲁王府派人到各待选家中,照着详细要求又筛过一遍,最终圈出十二候选人,定下明日辰时于鲁王府选秀,由高唐王亲择一人,报于朝廷,立为正妃。”
“郡王正妃,想必各家都趋之若鹜,一心想要中选吧。”叶阳辞说。
“可不是?我也希望小女燕脂能中选。”燕怀成摇头叹息,“可惜啊,这娃儿太死心眼了,说不去就不去,逼急了就投河。唉,白白践踏为人父母的一片心呐!”
后舱里,燕脂倔强地道:“明明是父亲想攀高枝儿!我与裴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父亲原也是同意的,怎么一进候选名单就变卦?做人不能这般言而无信啊父亲大人!”
燕怀成既尴尬又恼火:“闭嘴吧,还嫌脸丢得不够?天底下哪个父母不是为子女计之长远,你放着王妃不当,偏要嫁个秀才,以后吃苦头时别回娘家诉苦!”
燕脂隔门说:“我乐意。我就喜欢书生抱负凌云,不爱权贵臭气污浊,要去选秀父亲自己去。”
燕怀成气得胡子直抖。叶阳辞斡旋道:“好了好了,你们父女俩一人少说一句。险些阴阳两隔,好容易救回来,何必斗气伤情分。”
燕脂听出这是恩公拉偏架在为她求情,便不再吭声。
燕怀成无奈长叹:“如今这样不成事,我也只能另想法子。可眼看选秀在即,若是报个突发疾病,任谁听了不怀疑?往轻里说是蔑视宗亲,往重里说是抗命犯上,这不明摆着得罪小鲁王,更是削了指挥使闵大人的面子。”
平山卫指挥使闵仙鲤听闻他女儿入了候选名单,明里暗里提醒过几次,要牢牢把握机会。他女儿若是有幸中选,便算是与皇家攀了亲戚,将来年祭大典或可随夫入京,进宫觐见长公主甚至皇帝陛下,可不得提携娘家飞黄腾达。
燕怀成知道上官这是要卖知遇提携的恩情,当下也只能做感激状,说些“苟富贵无忘本”“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类的讨好话。
这要是知道他女儿抗命而逃,因此得罪鲁王一脉,闵指挥使日后还不得天天给他小鞋穿!
燕怀成唉声叹气,对叶阳辞说:“我这女儿生来是讨债的,这下要被她连累死。”
叶阳辞将松皮折扇掩了口鼻,垂目思索,忽然抬眼看向燕怀成:“燕大人,令爱是不愿中选,还是连去都不愿去?”
“啊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若只是不愿中选,届时打扮俗气些,举止鲁莽些,自然就能落选了,虽说粗鄙名声传出去不太好听,不过令爱若是已有情定之人,倒也无伤大雅。亦或者用些修容之物、抑制之药,一样能因病体羸弱而落选。”
燕怀成听了觉得是个好办法,正要赞同,后舱隔门打开,燕脂一身男装长衫,长发随意挽髻插根筷子,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