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朝叶阳辞拜了拜:“多谢恩公相救。我虽自投水,也是因为被逼无奈,若是能从心而活,谁又想寻死呢?”缓了口气,她又说,“恩公方才所问,我的回答是——连去都不愿去!”
“哦,燕小姐何以如此决绝?”叶阳辞拢扇,扇头抵着下颌,琢磨般端详她。
燕脂纵心有所系,触目之下仍惊艳起来,移开眼说:“不去,才能十成十落选;去了,谁知道又会生出什么变故。这是其一。
“其二,我若去了,便是坐实燕家有悔婚别嫁之意,平白在裴郎心里横了一根刺,即使故意落选,别人也是说我德容不配,而非坚贞不屈。
“其三,就算我事后解释清楚,裴郎愿意信我,他家里人未必都心无芥蒂,我为何要在婆家给自己埋雷?”
“你怕别人误会,怕以后在婆家日子不好过,就不顾你老父与燕家前途了吗?”燕怀成含怨捶着竹席,“白养你到十八岁,掌上珠似的宠着,人还没嫁出去,心已经飞走了!”
燕脂含泪对他说:“女儿不孝,未能遂父亲心意。但父亲一开始就不该打琵琶别抱的主意。女儿的确是为自己多考虑了几分,求父亲体谅垂怜。”
燕怀成严不能严到狠心,宠不能宠到兜底,不上不下地养出了个刚烈、精明又死心眼的女儿,只能老血内呕,自恨不已。
叶阳辞看这对父女左右为难的局面,在心里盘算着燕怀成、闵仙鲤与秦湍之间的联系,以及其中的可用之处。
燕脂穿着他的新长衫,恍惚有种男女错乱之感。一点朦胧而离谱的念头浮出叶阳辞的脑海,他有点被自己惊到,又有点想笑。
再离谱的想法,能达成实际效果就是好想法。叶阳辞折扇轻敲了一下掌心,凝神说道:“既如此,那就来个移花接木如何?”
移花接木?燕怀成与燕脂露出不解与期待之色,舱内其他人也都注视着他。
“人还是要送去的,以免小鲁王与指挥使怪罪,但燕家暗中告知裴公子半路来劫,在轿中就把燕小姐替换掉。如此裴家对燕家的看法就是富贵不淫,而非攀龙附凤,把燕小姐娶进门后也会高看几分。今后夫妻和睦,这事儿便是共守的秘密,若欺负了燕小姐——”
燕脂若有所思:“那就是同罪的把柄。可裴郎若是不来……”
叶阳辞反问:“心上人都不敢劫的男子,你图他什么?”
燕脂豁然开朗:“恩公说得对。我待裴郎真心如铁,他若不为我劈波斩浪,那就是他负我。我能为他赴死,他也该值得我这么做。”
姓裴的最好不来,好叫女儿死了心,但想到女儿失望死心的那一幕,燕怀成又隐隐心疼。他自知这是眼下困局最好的破解之法,点头问:“如何替换,谁来做这移来的花?”
叶阳辞气定神闲:“不必担心,交由我来安排,让‘燕家女’在不损体面的情况下落选。”
燕怀成掀了棉巾,再拜:“叶阳大人救我女儿性命,又出谋划策解危济困,燕某人空有一腔感激,不知该如何报答。”
叶阳辞在心里想好了他的报答之法,面上笑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也是我与你们燕家有缘。”待到关键时刻,你若明是非、识大势,我便拉你一把,以免你被当做附逆余孽一并清算。否则,就自求多福吧。
燕氏父女再次感谢,又问如何与他约定明日的细节。叶阳辞说:“这样吧,烦请燕经历留个凭证给郭小旗,回头我考虑清楚后,让他去贵府上传达与商议。对了,他还要去司里送公函,有凭证方便些。”
燕怀成摸了摸身上,只一个出入腰牌,暂时借予下属亦无妨,便给了郭四象。
见雨势渐歇,父女俩告辞回府做准备。临走前燕脂说:“惭愧穿了恩公的衣衫,待回府清洗干净再奉还。”
叶阳辞态度温和,但不容商榷地拒绝了:“衣衫不必还了,还请自行处理。”
他不穿别人贴身穿过的衣物。
郭四象想起自己为遮肉穿过之后,叶阳大人慷慨赠送的那件玉白色氅衣,耳根烧红,心道:那时我们也是初识,他对我解释过原因,对燕小姐却并不解释……到底是不一样的亲疏情分。
叶阳辞送客后,转头见郭四象抱着针袋魂游,用扇子敲了他肩头一下:“想什么呢?给你个任务。”
郭四象连忙收心定神,放下针袋:“请大人吩咐。”
“你这就下船,去聊城的平山卫指挥使司,调查高唐城遭马贼夜袭之时,是否有人出城求援,平山卫何时接到求援信息,又是如何应对的。倘若查出平山卫有官员纵匪或渎职,最好能拿到证据。”
郭四象应下。叶阳辞补充:“今日遇上燕经历,也是你小子的运气好。别忘了把我手书的表彰公函送去经历司,那是你应得的。”
郭四象红着脸告退了。
河船前方水域陡变宽广,到了徒骇河与会通河汇流之处,此行目的地聊城在即。
叶阳辞扫视四个亲卫。
培风机灵地抢先冒头:“大人有事尽管吩咐卑职。”其他三人慢了一步,暗骂他嘴快:“我等时刻待命,但凭大人吩咐。”
叶阳辞知道赵夜庭一手培养的亲兵,差不多就和他本人一样可靠,也就毫不避讳地问:“你们谁会变妆之术?”
四个亲卫一愣。连影问:“是伪装的装,还是化妆的妆?”
这下轮到叶阳辞疑惑:“有什么区别?能让男子看着像女子就行。”
“当然有区别。就说年轻男子吧,伪装的话,能装成个瘸腿毁容的老妇人,而化妆,能妆成他的孪生姊妹。”连影言之凿凿,“这两个我都拿手,大人需要哪个?”
叶阳辞摸了摸自己的脸:“本官……还真有个孪生妹妹。”
第44章 假观音与胭脂虎
六月二十三日,从卯时起,便有装饰精美的马车络绎进入聊城。鲁王府的前门与端礼门大开,马车停在广场,都是东昌府各路送来选秀的贵女。
这些贵女由家主或主事人领着,各自又携带了不少仆从与侍婢,导致广场看着有些凌乱。
鲁王府是标准的亲王规格,占地五百多亩,分前、中、后三大宫域,横阔纵深,足有半个皇宫大。故而前门广场再宽敞也只是个过渡区域,一时凌乱点也无大碍。
广场左边设有米仓、粮厅、马房与山川社稷坛等,广场右边则是属官与侍卫所在的五司、八所和门房,不时有人来往。
贵女们矜持,未得专人带领,不会轻易下车被闲人瞧见容貌。王府女官们则需要进入马车,对照画像逐一核对身份,这又要花去一些时间。
验明身份后,燕脂全程绷着脸,在等待中煎熬,直至车门再次打开。一名高个儿侍女钻进来,对她说:“燕小姐可以下车了,裴公子这会儿正混在牵马的仆从里。”
“他真来了!”燕脂喜出望外。裴郎冒险而来,不枉她为他以死明志。
她忽然感觉不对劲,定睛看了看这陌生侍女,失声道:“叶阳大人?”
叶阳辞淡定地朝她点头,甚至捋了一下耳边垂发:“妆得像么?”
“这、这可太好看了!”燕脂怀着惊叹喃喃,“可恩公为何……”
叶阳辞示意她脱去纱衣外披,摘下冠帽。
他比划着,将莲花宝塔形的金冠戴在自己头顶,手法生疏。燕脂连忙帮他用簪子固定住,又为他整理好垂下的头纱,飘雾堆雪般,与白纱的外披混为一色。
燕脂一边为他抻平纱衣的褶皱,一边情不自禁地笑:“难怪恩公让郭小旗传话,叫我清淡妆容,作居士打扮。”
壁上挂着圆镜,叶阳辞探头一瞧,自己也笑了:“假观音。”
“不假,也不真,就是……好看。咳!我词穷了。”
“怪了点。”叶阳辞点评镜中自己。
“听说鲁王府的详细要求下来后,各家贵女拼了命地往上靠,各出奇招,想必今日什么打扮的都有。比起来您这真是太素净了。”燕脂难耐好奇,又问了一次,“恩公为何亲自上阵?莫非……这选妃之事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