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言辞深奥,下官没听明白。”叶阳辞神情自若,继续道,“我是想说,正是因为皇上未必会公正处理,王爷不能把牌都压在他的一念之间,得另寻个保障。”
他从秦深掌中抽走胳膊,笑了笑:“王爷既非断袖,还是少做些令下官误会的举动,以免平白搅乱一池春水。”
秦深心梗得想吐血,但又打死不愿改口说句“我把袖子断给你了”。即便真断了,他也不会只用说的。
他会用做的。
既然主意已定,也就不在乎争嘴上高低了,秦深甚至还回了点笑意,顺着话道:“截云说得对。”
叶阳辞忽然有点儿发毛。他眨了眨眼,觉得大概是湿透的衣物贴在身上久了,有点不舒服。
他努力忽视掉这点不舒服,提醒秦深:“戏该收场了。”
秦深颔首。
狄花荡手下的墨侠可以撤离了。
鲁王府的属官与侍卫们失了主心骨,群龙无首,得尽快收拢。像瞿境这样为虎作伥的,该利用时不妨利用,该铲除时断然铲除。
圈在工房里的墨工们要以情理说服,才能获得他们心甘情愿的效忠。
郭四象那边任务艰巨,需要派人支援,以免闵仙鲤狗急跳墙。
还有一个反复无常的萧珩,自称要去杀葛燎,取证据,目前还杳无音信。
今夜漫长而艰难,该处理的事一桩接着一桩,都是不容出错的要务。
但好在,截云在他身边。
再怎么风雨如晦,再怎么若涉渊水,只要截云在他身边——
“轰隆!”
姗姗来迟的惊雷终于撕开雨夜,叶阳辞抬头望去,依稀听见了脱困而去的龙吟声。
第56章 实乃天生枭雄也
雷声滚过几轮后,雨势渐歇。
鲁王府的这场变乱,来如平地惊雷,罢如夜雨阑珊。
狄花荡所率的墨侠们倏忽撤退。王府侍卫好不容易从激烈战局中脱身,到处寻找躲藏起来的主子,却骇然发现“千机百变阁”成了铁山废墟,而小鲁王秦湍……据长史瞿境所言,楼倒塌时慢了一步,惨遭活埋。
高唐王秦深站在废墟边上,红着眼,哽咽着对侍卫们下令:务必要挖出他二哥,这可是他仅存世间的唯一至亲。
至亲倒是真的,“仅存世间”就未必了,几百名侍卫花了整半夜,终于在翌日清晨,将秦湍的遗体从废墟下扒拉出来,早已是血肉模糊,身上无数被尖锐铁皮贯穿的伤口。所幸头脸还算完整,冠帽也在,可以确认是秦湍本人无疑。
“二哥——”秦深抚尸恸哭,哭到一时闭气,被赶来的御史薛图南及时搀住。
薛御史刚从平山卫指挥使司赶过来。
昨夜他与郑澄混在宾客中逃出鲁王府,本想去衙门找蔡知府表露身份,好举兵援助,不料在卫仓街被截杀王府报案人的郭四象拦住。
郭四象当着他们的面,揭发平山卫指挥使闵仙鲤等人的罪行,还依照叶阳辞所授之计,策反了平山卫经历燕怀成。
他们与郭四象同行,带着燕怀成的人马折返平山卫指挥使司,杀个回马枪,果然控制住了猝不及防的闵仙鲤。
闵仙鲤开始还抱着侥幸心理,怒斥燕怀成:“燕贼!是你指使麾下小旗郭四象盗窃官府文书、勾结响马作乱,刺杀亲王,意图谋逆!”
燕怀成本来内心还有两三分犹豫,被这么倒打一耙,顿时被逼上了与他不死不休的绝路,愤而反骂:“闵老狗!分明是你勾结宗室,欺下瞒上,祸害一府百姓!今夜两位御史就在当场,谁也不要跑,封锁本司,一间一间查抄过去,看查抄出的凿凿铁证,究竟是你蓄意犯法,还是我被迫从贼!”
这俩说辞不都是在为你自己开脱?闵仙鲤恨不得拔刀直接劈了他,甚至将凶光毕露的眼神转向薛图南和郑澄。
薛图南知道他若是要合一卫之力强行灭口,己方两个文弱御史八成要殒命于此。“谋杀制使”虽是大罪,但也保不齐有人狗急跳墙,或者暗下杀手,建国二十多年,被暗杀的御史也不是完全没有。
郑澄表面镇定,暗中难免有点心慌。但薛图南稳如泰山,不是不知死,而是不畏死。
薛图南凛然道:“闵仙鲤,你尽管杀人灭口,就把老薛的血涂在这平山卫官署的大门上。吾死可以,但吾道必行,朝廷还有一百六十个御史,天下还有芸芸众生,所有眼睛都在冥冥中盯着你,你最终还是难逃法网,还要连累一家、三族。”
他转头对燕怀成和郭四象说:“燕经历,这平山卫官署自然是要查抄的,但你同样牵涉此案,不合动手。还是让郭小旗来。郭小旗,劳烦带着我二人的护卫,把查找出的相关证据全部装箱,贴上御史台的封条。”
郭四象应了一声,当即行动。
闵仙鲤的手在刀柄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始终没把握在众目睽睽下强杀御史,事后还能完美掩盖罪证。一己之命,和一家、三族之命,他再不甘,也不得不做出权衡。
挣扎许久后,他拔出佩刀,投掷在地,长叹道:“薛御史,我也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听从小鲁王的旨意行事。”
你这老小子飞扬跋扈,也有今日,燕怀成冷笑出了声。
人心之善变,往往就在一念翻覆之间。昔日知遇之恩在此刻统统化成了仇,哪怕自己因此案受牵连,仕途再无希望,他也觉得快意。
薛图南说:“还请闵指挥使正厅落座,将‘走马符牌’暂时移交给我。”
闵仙鲤很想咆哮:我身为三品指挥使,麾下卫所精兵五千,你区区七品御史,有什么资格调用?!
但他知道薛图南并非寻常御史,这个“大岳一杆秤”,就算在京城御史台也有不小的话语权。若是薛图南非要把“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御史权力,用在处理地方的紧急军务上,也不算违背了朝廷法度。
可是要他乖乖交出走马符牌和调兵权,他又绝不甘心。
万般愤恨之下,闵仙鲤使出了无赖招数——先是暗中咬破舌尖,喷出一大口血沫。继而仰天大叫一声,僵直栽倒。
众人一怔,连忙上去查看究竟。
掐了几下人中,闵仙鲤猛地睁眼,弹身起来,嘿嘿哈哈地诡笑一阵,开始胡言乱语:“我乃九天大帝下凡尘,手持玄雷紫电打小人……哇哈哈哈……呔!站住!打的就是你这癞痢鬼!”
他扑到燕怀成身上,提起砂锅大的拳头就是一通乱揍。
燕怀成冷不丁挨了两拳,随即反应过来,一边奋力还手,一边招呼兵士过来拉偏架。
好容易拉开闵仙鲤,其人跳着脚,载歌载舞往官署大门外冲,被兵士七手八脚按住,送去内室锁起来。
薛图南、郑澄和郭四象面面相觑——
嚯,装疯。
这可真是自古以来,向死求生、剑走偏锋的赖活手段。若是能装一辈子,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可调兵的走马符牌一时拿不到了。不知被闵仙鲤藏在哪里,一处处搜,也需要时间。
薛图南长吸一口气:“先搜查整个官署,以免证据丢失。至于鲁王府那边……不能任由侍卫和马贼混战,需得立刻带兵平乱,再理清是非对错。郑御史,此处便交予你和郭小旗了。我与燕经历,带他麾下骑兵同去鲁王府。”
如此花费了半个夜晚的时间。晨光熹微时,薛图南带兵赶到了鲁王府。
入府之后,他一路不见任何打斗。马贼无影无踪,护卫们也不在正殿和广场,只偶尔有些仆役奔跑着,慌乱来去。
若非地上的尸体证明曾经有过的混战,昨夜骚乱恍惚是个幻梦一般。
薛图南逮住了个王府医官,与他一同匆忙赶往东北角的校场,见场中废墟如小山。
王府侍卫们满身的铁渣木屑,显然刚刚还在废墟里翻找。而小鲁王秦湍被压烂的遗体,正摆放在废墟边上。
高唐王秦深扒拉着他的嫡亲二哥,哭得肝肠寸断。
薛图南连忙上前劝慰,很及时地把哭到闭气的秦深搀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