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神色从容,犹带了几分哀伤:“薛御史谬赞了,要说治军有方,还得是我父王。如今鲁王一脉凋零,我若再不扛事,还能指望谁呢?”
这句话再次勾起故人之思,叫薛图南对这位命运多舛的宗室子除了怜惜,更生出了赞赏与期待。他捋须颔首:“岁到寒时知劲节。殿下先前不显山不露水,而今变故当头,便显出了真正的能耐。如此下官也多放心几分,可以专心查案了。”
时移世易,秦深自知已无需过分藏拙,于是在他面前撕掉了一部分平庸的伪装,说道:“东昌府的乱象,我在封地也略知一二。州官无能以至马贼轻易破城,府衙与卫所不思安民只知盘剥百姓,把户部派来的钞关主事也拉下了水。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虽身为藩王不宜干政,但薛御史乃是清流砥柱,于朝堂上发声有如黄钟大吕。东昌府这天能不能亮得彻底,就看薛公的了。”
薛图南颇为震撼地看了他一眼,在心里重新掂量一番这位郡王的分量,试探道:“府衙与卫所、钞关勾结不法,证据我也收集到部分,再深挖下去,将他们勾连在一起的那个中枢之人,很快也会曝光于世。”
秦深亲手斟了杯茶,放在他面前:“主谋者该当何罪?”
“按律当斩,诛连家族。功勋世家,罪减一等。若是宗室,罪再减一等。”
“也就是说,宗室若非犯欺君、谋逆等大罪,按律是判不了死的。”
薛图南无奈道:“不错。就算挖出中枢之人,审来审去,只怕最后也不过是削爵、圈禁的下场。”
秦深说:“既如此,我也有一句话想劝薛御史。”
“殿下请讲。”
“——死都死了。”
薛图南一怔,心念数转,明白了秦深的意思——死都死了,是比按律定罪更重的惩罚。
一个众生平等的“死”,把宗室的免罪、轻罪特权剥除得干干净净。
他沉吟良久,不惜此身地质问:“小鲁王殿下,真的是死于楼塌的意外?”
秦深不容置疑地答:“是。也必须是。”
薛图南沉默了。他捏着滚烫的茶杯,竟没感觉到痛。
秦深又说:“薛公,不是我护短,也并非因为爱惜鲁王一脉的声誉。而是我父王英灵未归——大岳的秦大帅,在辽北苦战之地,还未回来。”
秦大帅……薛图南鼻梁一酸,眼眶中霎时蕴满了将坠之泪。
“薛公,你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所以我也坦诚以告:真相总有一日会公之于众,但不在当下。”
薛图南长叹口气:“殿下何必要告诉我这些。”
秦深缓了眉眼,温声说:“还望薛公念及人子之心,给我一些时间去做未竟之事。”
薛图南被他说服了,苦笑道:“都已经罪加二等了,殿下如此自严门户,颇有乃父之风,我又怎好再苛求。
“说实话,所有证据提交朝廷后,犯官的口供、物证全都指向小鲁王殿下,三法司必然左右为难。但好在,正如殿下所言,‘死都死了’,大概只会到犯官这一层为止,除非……”
秦深接口道:“除非朝廷上有人想借题发挥,欲根除我鲁王一脉。”
薛图南深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沉声道:“老夫不会眼睁睁看着!长公主殿下也不会。”
秦深眼底微亮,知道这位朝堂上的肱股之臣,是在向自己支招了。他拱手道:“多谢薛公点拨。我身为子侄,也该多向姑母问问安。”
薛图南看他的眼神再次发生了变化——何止是乃父之风,简直比当年的秦大帅更敏锐,隐隐有青出于蓝的气势。如此美才,竟在“平庸孤僻”的流言中,埋没了这么多年!
他起身,拱手告辞:“殿下,保重。”
秦深也起身,郑重还礼:“薛公,有我在,东昌府必不会重蹈覆辙。”
薛图南信了,也彻底定了心,转身离开。
在廊下,他与李鹤闲擦肩而过,彼此生疏客套地点点头。
李鹤闲进了殿,对秦深行礼后说道:“王爷,那个薛耿介可不是省油的灯。他若彻查此案,必定翻出小鲁王,连带牵扯到王爷。老夫有一计——”
秦深一见他献策就头皮发痒,但面上不动声色,平和地道:“李教授请讲。”
“小鲁王夜宴时,老夫在殿外逐一打量过宾客,这薛图南打扮成商贾模样,就混在来宾中,可见早有图谋。今日老夫又差人打探到,闵仙鲤被薛图南逼疯了,依我看来,十有八九是装疯。
“王爷不妨暗中清点闵仙鲤的所有产业,假作重金购买,市以搭救之恩,再将薛图南诱去给他了断。闵仙鲤杀人得财后必外逃,此刻派人半途截杀,所有产业尽归王爷,购资也回来了,可谓无本买卖。
“至于薛图南的尸体也有大用,官袍打扮整齐,趁夜悬在府衙大门外,保证全城轰动,倒逼龟缩不出的知府蔡庚升堂问案。他越查,自身越脱不了干系,王爷便可趁机怂恿那批最会搅风弄雨的士子去跪衙门,逼他引咎辞官。
“待到山东三司主官抵达聊城,局面正是如火如荼之时,蔡庚被舆论架在火堆上烧,谁还会在意一个被倒塌的戏楼子砸死的倒霉宗室呢?这叫引火烧身,引自家的火,烧别人的身。”
“……一计杀三士,好计策,容本王细细琢磨一番。”秦深微笑,“李教授辛苦。本王见后园有一盆君荷建兰开得甚美,回头让仆役给先生送过去。”
君荷乃是建兰中的名品,一盆值百银。李鹤闲觉得深受器重,大喜谢恩,背着手迤迤然而去。
秦深用情打动了薛御史,用钱打发了李教授,又把闹别扭的墨工们扔给墨侠首领狄花荡去说服。解决完迫在眉睫的诸事,他总算能松口气。
然而还有件事,比这些更火烧眉毛——叶阳辞自认为此行功成身退,之前悄悄地来,如今也想悄悄地走,甚至连当面辞别都省了,仅仅是托姜阔捎了一张“此间事毕,后会有期”的字条,就带着一干侍卫坐船回夏津。
什么功成身退,分明是觉得事不关己,溜之大吉!
秦深气得差点把字条当场揉碎,最终还是舍不得,完好地收进革囊,与之前“燕脂虎”的名贴放在一处。
他命人牵来望云骓,微服携弓,独自策马出了城门,沿河向北急追。
聊城外的会通河是运河,船行十里后,向东北方向拐进徒骇河,可去高唐城。若不拐弯,继续北行约四十里,从魏家湾处拐进马颊河,便可一路直抵夏津县附近。
秦深沿会通河追了快二十里,果然在宽阔河道中看见一艘悠然行驶的船,桅杆下扯着帆的可不正是鬼奴罗摩。
他当即挽弓搭弦,一箭射断篷索,那船帆呼啦啦飘下来,兜头罩住了罗摩和半面甲板。
船舱内的侍卫们丢下叶子牌,冲出舱门。须臾,培风把头探进门来,说:“大人,高唐王追过来了,就在河岸,还把我们的船帆给射落了。”
叶阳辞指尖弹了弹手中极好的牌面:“带兵追来的?”
“不,就他一个。也没穿郡王冠服。”
“这是负着气,要讨说法。”叶阳辞覆牌,弃了这把必赢之局,“停船靠岸吧,不然他怕是会跳河游过来。”
第58章 接着该入洞房了
河船靠岸,罗摩迅速搭设好木踏板,又任劳任怨地去更换被冷箭射断的篷索。
叶阳辞一身霜白夏衫,踩着晃悠悠的踏板如履平地,上了岸。四名侍卫腰间佩刀,紧随其后。
秦深下了马,近前道:“就这么走了?连当面道个别都不愿意?”
叶阳辞见秦深脸色平静,眼底却压着阴霾,好似在他面前有意收敛了声势,什么风刀雨剑都只往自己心里去。
不忍之意一闪而过,叶阳辞道:“这一点是我怠慢了,向王爷赔个不是,再当面郑重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