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帝心不可度,不可度,我等奉命行事就好。”
礼部尚书拜道:“臣遵旨。即刻筹备亲王晋封典礼事宜。”
司礼监太监尖声道:“退朝——”
第64章 平生一顾即终年
秦深接到了从京城送来的晋封圣旨,圣旨上“伏王”二字异常刺眼。
他的眉头抖动了一下,两腮肌肉在皮下轻微滚过,转眼又恢复了平静面容。他甚至还朝宣旨太监笑了笑,说:“皇恩浩荡,纵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本王这便去找木匠,描摹皇上的御笔,雕刻‘伏王府’匾额,回头卜个黄道吉日,悬挂在大门上。”
宣旨太监对高唐郡王的态度很满意,又收了一包沉甸甸的车马钱,就更满意了。
太监们离开后,秦深卷起圣旨捆扎好,一脚踢得它高高飞起,飞向旁边守立的姜阔。
姜阔脑子里知道这东西金贵,不能踢,损毁了是要掉脑袋的,但他的腿脚反应更快一步,蝎子摆尾就踢还回去了。
秦深接住,再踢。
姜阔拐一脚,转给了副统领白蒙,白蒙又传给侍卫胡延索。几个人就这么大逆不道地蹴起了圣旨鞠。
直到仆从急冲冲赶来禀报:“王爷,瞿长史掉进池塘里啦!”
原来秦湍之事尘埃落定后,秦深亲自跑了趟夏津,把安练茹、安伽蓝两位嫂嫂与侄儿秦炎开一起接回鲁王府。
姐妹俩刚进府不到半日,就与长史瞿境狭路相逢。
瞿境一脸震惊,见了鬼似的。当眼前两个女子的面容,与三四年之前,河流中载沉载浮的两张惨白面容逐渐重叠,他发出了一声饱含恐惧与不可置信的惊叫。
安家姐妹还只字未提,瞿境转身就跑,跑得手脚跌撞、五官扭曲。
他这么一跑,安伽蓝就像猎犬遇到逃窜的黄鼠狼,忍住不追是不可能的。她不仅紧追不舍,还边跑边射箭,把瞿境当作了移动靶。
移动靶子经历几次箭矢惊魂后,终于慌不择路地摔进池塘里,在长满浮萍的水面载沉载浮。
安伽蓝手握猎弓站在岸边,啐了一口:“我不杀你。你当初怎么对我和姐姐的,我以牙还牙,多一点便宜都不占。我们当年被逼跳水,差点淹死在河里,你就这么站在岸边,监工似的盯着,说‘怎么扑腾这么久’。每个字穿过扭曲的水波传过来,都变形有如鬼唳,现在这些统统还给你!”
瞿境想求饶,但嘴一张,冰冷的池水就灌进来。他像只旱鸭子奋力扑腾,安伽蓝冷眼旁观,最后看着他沉了底。
典簿钟晓闻声赶来,见此一幕,吓得腿软跌坐在地。
安伽蓝转头,意犹未尽似的看了他一眼。
钟晓大叫:“小安王妃!属下当年不知情,更没有参与过逼杀女眷之事!属下也是后来才听瞿长史说起过的……”
安伽蓝握弓,拉弦,做射箭状。把钟晓骇得紧贴墙壁、浑身瘫软后,她“嘣”地放了一声空弦,说:“饶你一命。好好效忠三王爷,否则——”
钟晓死里逃生,连连顿首谢恩。
仆从来报这件事时,秦深刚好把圣旨踢进承运殿的斗拱夹缝里。他抬头看着层层叠叠的桁与枋,回了句:“我伽蓝嫂嫂可累着了,晚膳多加两道肉菜。”
身在夏津的叶阳辞,感慨着赵夜庭与狄花荡的人手实在是生力军。这半年来他们再次修缮城池,除了翻新城内的文庙、仓廒等,还把城墙箭楼和瓮城都建出来了。而城外拓宽后的卫河河道,能并行三艘五百石的大漕船。
清点完秋收,叶阳辞发现满仓钱粮简直要流到外面的街道上。
不仅能还清前几任知县欠下的两万多两银的负债,把财政亏空填平,还能再剩下两万左右,刚好可以还清高唐王的典金,把传家宝赎回来。
可刚动还钱的心思,叶阳辞就踌躇了。
的确,这笔钱本就是秦深的,或者说本就是他用诗卷典押的,等于免息借给夏津,理所应当要归还给他。
但若是现在就还,夏津县的库存银粮又要空了,明年春耕怎么办呢?
……罢了,好歹离最后的赎回期限还有两年,再努力赚钱吧。
正规划来年的叶阳辞,接到了从京城吏部快马送来的调任文书。
夏津的百姓们喜气洋洋,准备过个肥年,猛然听四下里传言,说朝廷要把叶阳大人调任临清,感觉天都要塌了!
这才一年呐,为什么要把我们的青天大老爷调走!
临清都富成那样了,还缺人当官儿吗?
我们夏津刚有起色,万一又来个贪官、昏官,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怎么办?怎么办?心头发慌的百姓们纷纷向县学生员,向教书先生求教,如何才能把他们的声音传到上面,留住叶阳大人。跪地拦轿有用吗?万人联名书有用吗?
叶阳辞听闻此事,连忙叫来一众属官,让他们亲自带队去市井田间,劝说百姓们千万不要激奋行事。心意愧领,但这些举动着实不妥。包括什么送万民伞、行脱靴礼也都不要做,浮名虚誉罢了,不如把人力、物力留在后续民生上。
县衙官吏们拉着乡绅到处劝说,劝得口干舌燥,好歹是把这股风压了下来。
眼见赴任之日在即,叶阳辞挑了个天光未明的拂晓,把官印留在县衙,殷殷于烟鱼尾嘱咐过一众官吏,带上家仆、书童与几箱子私人物品,驾驶马车离开夏津县城。
留给夏津的两万两银,就当他的个人捐赠了,好歹用之于民,他不亏。况且这些百姓还唤了他一年的青天老爷,那么他就尽所能的,为他们把这青天撑久一点。
叶阳辞热爱赚钱,但也从不吝于把钱花在他认为值得的地方。
他两袖清风地来,也两袖清风地去,自以为走得悄无声息,谁想消息从县衙内就流出去了。
从西城门往临清去的驿道,两侧黑压压站满了夏津百姓,一个个拖儿带女、肃容正色,在道旁田边安安静静地等候着。
叶阳辞撩开车帘见到这一幕,忙吩咐车夫停车。他走下马车,朝百姓们拱手深揖:“刚来不到一年,又要走了,连三年任期都待不满,惭愧啊……让乡亲们失望了……”
离他最近的中年文士当即还礼:“明府言重了!您是夏津的再生父母,任期未满便升迁,那是功绩彪炳,是人心所向啊!”
叶阳辞长叹一口气,说:“大家回去吧,都回去吧。”
百姓们默默摇头,哽咽泪流。
他只好在驿道上徒步而行,每走一步,便有许多只手恋恋不舍地牵住他的衣袂,又在他举步时,轻轻松开。
此起彼伏的无数双手,仿佛一道向着南方涌动的潮水,负载着他,托举着他,将他推送去更远、更高的地方。
叶阳辞在这条五里路上,足足走了半个时辰,直至天色微亮,雄鸡唱白。
一对老夫妇怀抱襁褓,突然跌跌撞撞挤进人群,拦路跪倒在他面前,泪流满面地说:“知县大人,听闻您医术精湛,针下能活死人,求您救救我们的孙女儿吧!她才刚出生,就没了气息……”
叶阳辞面色一凛,当即接过襁褓,掀开抱被仔细看。
是个新生儿,一动不动,浑身青紫,像是羊水窒息之症。
他倒提女婴双腿,用力拍打足心,又以拇指按压心口,均无效果。那婴儿仍是一点呼吸也无。
叶阳辞当机立断,朝后方的随从唤道:“李檀!取针来!”
李檀立刻从车厢包袱内取来针袋。叶阳辞手拈银针,毫不犹豫地下在水沟、素髎两处主穴,浅刺留针,持续作轻快捻转。
女婴家属与围观的百姓屏息以待。
针走经穴,龙虎升腾。那女婴先是蠕动了几下,渐次有了呼吸,随后“呱”一下哭出声。
老夫妇也放声大哭。
叶阳辞没有停手,银针紧接着又下在涌泉、十宣、百会三处辅穴,以泻法徐徐捻转。
女婴的啼哭声越发响亮,直到与寻常健康婴儿无异了,叶阳辞方才收针,松了口大气:“无碍了,好好抚养,日后不会落下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