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辞说:“我在席上也观察到了,丁冠一受惊是因为怕自己死,而非怕别人死。”
萧珩接着道:“丁太监进了钞关衙门,直奔后堂私宅歇息。我出门前顺道拐去看了公堂与书办房,税吏、衙皂们都在各忙各的。前任主事林疏风虽然苛税敛财,但大多输送去了京城,部分给到秦湍,自己倒是没怎么贪污,手下也调教得力。所以丁太监没来之前,钞关依然能平稳运行。”
叶阳辞点了点头:“林疏风是户部的人。皇上如今决意要让银官局太监把守钞关,便是放出了要以内帑取代国库,掌控各省税收的信号。”
萧珩吹了吹橘汤,氤氲的白雾半遮了他的眉目:“听叶阳大人语气,似乎并不赞同皇上的做法。”
“天子虽为一国之君,却不能以万民为奴,欲集全国财富于一己之身,此乃亡国的征兆!六部重臣中的有识之士,当预见到此昏聩之举的危险后果,团结百官齐力抗争,迫使皇上收回成命。”叶阳辞忧心忡忡地拍案,言辞激烈,“我不在朝堂!我若在朝堂,必以微薄之躯发金石之声,极谏君王!”
萧珩半晌没吭声。
橘汤渐凉,他回神般一气喝完,意态疏慵:“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叶阳大人,卑职好心提醒一句,您当前的职责是在安定临清州的同时,收税,能收到的税越多越好。至于那些税银最终进了国库,还是内帑,都不是我们这些地方官员所能考虑的。”
叶阳辞摇头:“税是什么?取之于民,当用之于民。即使不是直接用在百姓身上,用以建设道路、兴修水利、强固边防等等,亦是造福百姓。若是从君到臣,谁都眼馋这笔巨款,谁都想伸手捞一把,这个国家就完了。”
萧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亡便亡了呗,自有新的王朝取而代之。盛衰兴亡,轮回交替,自古如此。”
叶阳辞道:“可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中原在大岳之前乱了六十多年,还不够吗?如今才刚刚稳定二十八年,夏津田地上新苗初长,天底下还有那么多个百端待举的夏津,你怎么忍心看禾田之上战火重燃!”
萧珩道:“再不忍心又能如何?能改变圣意吗?”
他忽地尖锐笑一声,往前凑了凑:“叶阳大人,你剑术无双,去刺杀那个昏君吧,如何?卑职不才,愿祝大人一臂之力。事成釜底抽薪,换个什么皇子继位,再观望好赖。事败我与你一同被千刀万剐,黄泉路上作个伴。好不好?”
叶阳辞闭了闭眼,旋又睁开,目光冷漠:“萧珩,你究竟是奉宸卫,还是凤宸卫,还是别的什么?”
萧珩仍在笑:“卑职托大人与王爷的福,如今是临清千户所的正五品千户。大人与王爷一声令下,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叶阳辞有一瞬间的冲动,想拔剑戳他个对穿。
吸气,呼气……果然还是要“照身”。
他带着弹牛琴、雕朽木的疲倦,挥了挥手指:“你走吧,我与你无话可说。”
萧珩并不想走,换了个有话说的主题:“税不税的另说,得先把丢失的五十万两矿银找回来。你觉得,孔令昇是谁杀的?”
叶阳辞:“你杀的。”
萧珩的笑容逐渐消失:“——叶阳大人。”
叶阳辞:“一船人也是你毒死的。”
萧珩:“叶阳大人!”
叶阳辞:“五十万两银被你藏起来了,快交出来。”
萧珩:“……”
萧珩大笑。不是平日里云山雾罩的轻佻浮笑,而是真真切切、欢欣畅快的笑。
“我明白叶阳大人的意思。”他把鸣鸿刀拍在桌面,“好,萧楚白便当着祖先与族人之灵在此立誓了,沉船一案,我必毫无隐瞒、实心诚意地协助大人查明真相,若违此誓,魂魄永世不得返乡。”
叶阳辞注视片刻,为对方又冲了一杯橘汤。
他提杯,与对方杯壁轻磕一下,说:“一言为定。明早辰时初,署衙仪门见。”
萧珩喝完第二杯橘汤,起身告辞。
细雪仍在下,他翻墙出去时,随手折走了斜出墙头的一根腊梅花枝。
叶阳辞关上屋门,发现披散的长发已经干了八九分,可以就寝了。
他坐在榻沿,一边用木篦梳理发梢,一边低声自语:“‘极谏君王’?呵。‘皇子继位’?呵呵。‘我不在朝堂’,是我离开了朝堂,而非朝堂放逐了我。”
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
夏日风软蝉噪,萧珩在荷池边问他:高唐王是叶阳大人的明主吗?
当时他眨了眨眼,答:是,也不是。
萧珩没有再追问,也许以为他有意搪塞,也许本就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他的回答。
但他自己知道,这个回答字字都是真。
叶阳辞吹熄油灯,在黑暗中安静地睡去。
翌日辰时初,叶阳辞准点来到仪门外,见两人两马已经在门前广场,彼此隔了不远不近的五丈距离,一个欣赏柱子上的楹联,一个观察台阶旁的石狮子。
叶阳辞暗笑,驱马向秦深而去。
萧珩见状,只好自行靠近他们。
叶阳辞说:“会通河沿岸可有漕船厂?我们今日去寻个经验丰富的造船工匠。”
秦深答:“聊城通济桥闸附近有一家大的漕船厂。”
叶阳辞道:“此去聊城水路百里,需要船行一整天,还有更近的吗?”
萧珩想了想:“临清土城内就有两三户曾在漕船厂当过差的老工匠,应该还活着。”
“不愧是临清地头蛇,走吧。”
他们带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工匠来到出事河段时,见沉船已经被兵差拖到岸边平地,设营看管了。
四人下了马,走到沉船边上。叶阳辞示意那工匠关注底板上刮擦的痕迹,还有那几横奇怪的细长白线。
工匠自称“老关头”,年近七旬,身体还算硬朗。他绕着船身走了一圈,仔细辨识后,朝叶阳辞抱拳道:“老朽怕看走眼、说错话,误了大人的事。”
叶阳辞宽慰他:“不必担心,老丈只管有一说一,本官心中有数。”
老关头这才放下顾虑,粗糙手掌摸着船周擦痕与钉痕,说:“这是拆除的痕迹。”
“拆除?船底需要拆除什么?”萧珩问,“我瞧这船底似乎挺完整,除了那个撞击后的裂痕。”
老关头又仔细看了看细节,笃定地说:“的确是拆除。大人们请看这几条白线,是采用‘水泥密封法’留下的痕迹。我们造船时,船板接缝处会用白灰、桐油和麻丝制成捻料,进行灌封防水,外表再刷桐油后便看不出来了。如果拆除外表船板,就会看出白线痕迹。
“所以老朽怀疑,我们眼前所见的船底,并非真正的船底,原本在这下方,应该还有一层。”
秦深顿时意识到:“这层船底太干净了,没有水藻常年覆盖的痕迹,也没有河中的甲壳附着。”
老关头说:“贵人眼睛尖,是这样。所以老朽推测,原本那层真正的船底,与这一层之间,”他拍了拍眼前的木板,“大约还有四尺距离。”
叶阳辞以手丈量:“半人多高。这两层船底之间,不就形成了个隐蔽的夹舱吗?”
“对。老朽也曾奉命造过带夹舱的船,一般是用来……”老关头有些汗颜,“不瞒大人,是用来走私的。”
“什么人走私?走私什么?”
“老朽半截入土了,又没了婆娘孩子,不怕说实话。”老关头长叹一声,“都有,商贾、漕军,还有各个署衙的大人们,我看这条运河线上,但凡有些权力在手,没几个人不参与走私。走私白银、盐铁、粮食、药材,什么都有。
“不过,像这么大的夹舱,老朽可从未见过。这夹舱能装几万斤货物吧!也须得装这么多,吃水线才够深,让人从河面瞧不出船身下半部分异常之高的蹊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