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原来一切都是那么可笑。
原来,当初让她红了眼眶的并不是什么梨花,那些令他视作珍宝的夜晚,她含笑看着他时,眸底的人也不是他。
阿烛,阿烛……
是阿烛,还是阿竹?
郑秉烛又恍然想起,自己那时寻遍天下才找见的已经归隐的名匠,软的硬的手段都用上了,又花了一大笔钱,才终于让他点头再次出山、为自己打造一只金镯。
陈实秋喜欢牡丹,郑秉烛便找来世上最好的宝石、最高超的技艺,为她做一只牡丹金镯。
牡丹花期太短,唯愿此镯能常伴她身侧,就如同他二人,岁岁年年常相见。
可是陈实秋不喜欢那只镯子。
她说,金镯不似牡丹有生命,拥有相似的躯壳又有什么意思,最多只能求个形似,差强人意罢了。
当时,郑秉烛只想,看来还是此物不够好,还配不上她。
现在,他却从这话中品出了些别的意思。
求个形似……差强人意……
究竟是在说牡丹,还是说他?
他全心全意爱了陈实秋那么多年,他放弃了自己原本的人生,背负了无数骂名,但他无怨无悔。
因为对他来说,只要陈实秋也爱他,这一切就是值得的。
可是,十多年过去,到了今日,突然有个人跳出来,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他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另一个人,原来他以为的那些爱意与温情,都不是给他。
他只是因为一张与那个人长得相似的脸,才能作为那个人的替身,得到虚假的一点点垂怜。
多可笑?
所谓爱屋及乌。
郑秉烛笑得腹部都发痛,他低着头,甚至笑出了一点点湿润的泪意。
为什么……
他只想问问,到底为什么。
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应天棋很理解郑秉烛此刻信念崩塌一般的崩溃心情,他也不好插嘴,就坐在那里,默默地等着,中途还向旁边的护卫打了个手势,要他们先把翠明带下去安顿。
他也不记得郑秉烛一个人在那里消化了多久的情绪,没有电子时钟的情况下,人总是难以感知时间。
他只知道云层完全盖住了月亮,过了一会儿又尽数散开,风吹得树木枝叶沙沙作响,应天棋侧耳听了许久,才听郑秉烛重新开口道:
“……那么,陛下呢?”
“嗯?”应天棋回过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抬眸看去,就见郑秉烛一双眼睛已然通红,整个人的感觉像是一只在牢狱中困锁许久的兽。
“陛下设局,让我知道宁竹的存在,又引导我找到知晓当年事之人,直到现在终于让我认清了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究竟是何意?陛下难道以为,我认清现实之后,就会站到你这边,帮你对付陈实秋吗?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因为受骗、被当做替代品……就帮你与我爱了那么多年的女人为敌?”
这话说出来,郑秉烛自己都觉得自己下贱。
但这又的确是事实。
即便心痛如刀绞,即便心里恨极那人轻贱自己的情意……
可伤害她的事,郑秉烛依然做不到。
“与她为敌,有何不好?”
应天棋却轻笑一声,语气从容道:
“郑大人难道不恨吗?正如你所说,你爱了她那么多年,可她十几年来却一直透过你的眼睛看旁人。她的眼里只有她惨死的爱人、只有他们曾经的遗憾,没有你郑秉烛。你在她那里什么都算不上,只是宁竹的影子,你从来没得到过她……郑大人,你为她铺了那么多年路,所有打算都是为了她,事到如今,你知道了真相,就不想为自己争一把吗?”
听见这话,郑秉烛微微一愣:“你……什么意思?”
“我说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被握在掌心许久的核桃重新缓缓摩擦转动,发出微不可察的声响:
“你想想,郑大人,我母后如今只手遮天,这份权势,也有你的功劳。可是她的位置那样高,权力那么大,你始终站在她之下,她若哪天厌弃了你,抛下你,你连挽留的资格也无,就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狗儿。毕竟她对你没什么感情,你对她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一点分量都不值。”
应天棋使劲往郑秉烛心口捅刀子:
“那么,你为她当牛做马、为她尽心谋划那么多年,又有什么意义呢?到头来,什么都不是你的。”
说着说着,应天棋都有点可怜郑秉烛了。
他叹了口气:
“所以,我会为你提供一种可能性。
“不如你同我合作吧,郑大人?你拥有我母后的信任,是离她最近的人,这对我来说很有用。我要的也不多,我只要回收皇权,这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甚至还是好事一桩。你想想,若你我一同将她架空,让她失去所有,她从此以后,就只能依赖你一个人了。
“到时候,她就再不会透过你看她死去的爱人了。因为她要还指着你护着她,她从此只会属于你一个人,是你,郑秉烛,不是宁竹,也不是其他什么人。”
应天棋这话说得引诱意味十足。
郑秉烛听着,自嘲地笑了。
他想,原来真是这样。
原来,皇帝一开始说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笃定自己一定不会将今夜之事捅破,真的不是在虚张声势。
他真的,拿捏住了自己的命脉,让自己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
败在这样的人手里,当真不冤了。
再开口时,郑秉烛声调有些沉:
“若我帮了你,等事成之后,你要毁约,要斩草除根要她性命,我又当如何?这对我来说并无保证,你们天潢贵胄斗法,无论跟你还是跟她,我都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
“不会。”
应天棋微一挑眉,正色:
“若你答应帮我这个忙,她的命,便是我给你的报酬。我可以发誓,事成之后,我不会主动要她的性命,陈实秋此人,随你郑秉烛处置。”
这之后,郑秉烛沉默许久。
应天棋倒也不急,因为他很自信,自己和郑秉烛说的这些话对此人来说有着极强的吸引力,这也是他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当然,我知道郑大人今夜情绪大起大落,脑子乱些、需要时间考虑一下也属正常。郑大人可以回去慢慢想过,等到有了决定,无论答应与否,都请知会我一声。毕竟我和你之间说白了并没有什么生死仇怨,不是敌人,那就是可以当朋友,这次不成,来日还有下次。”
“不必了。这种真相,我也不想知道第二次。”
应天棋话音还未落,郑秉烛就给了他答案:
“我答应你。我给你情报,与你合作,助你收回皇权架空太后,等事成之后,陈实秋任我处置,你不得干涉分毫。”
“好。”应天棋弯唇笑了。
他又替郑秉烛倒了杯茶,只是在外面放了这么久,茶已有些凉了。
“那么,咱们从现在开始,便是盟友了?我的诚意方才已经给郑大人看过了,郑大人你,是不是也得给我看看你的诚意?”
“陛下想知道什么?”郑秉烛还算上道:
“问就是了。”
“我想问你一个人。”应天棋用指腹蹭蹭核桃凹凸不平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