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棋也曾为他叹过,当时的他还不知,文字中记载的,并非真正的结局。
他也没想到,结局不是英雄黯然孤独终老,而是身心坚定之人于晚年推翻了过去几十年的坚持与信念,与敌为伍。
“李老侯爷,可是站错了位置?”
应天棋往旁侧让了半步,在身边让出一点点空位,还有兴致戳一下老爷子的心窝子:
“这边站的才是大宣禁军。”
李喆自然知道眼前毛头小子的意思,倒也不恼:
“陛下莫要拿老臣玩笑了。”
“没有玩笑。”应天棋脸色正了正:
“只是有些痛心罢了。”
李喆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便聊聊正事吧。”
见他不愿多说,应天棋轻飘飘略过了这个话题:
“老侯爷带着这群人也在山下守了多日了,今日突然出现,围在这里却没动手,想必是有事想同朕商量?”
李喆依旧没答。
他只背着手,目光浅淡地望着面前的年轻帝王,许久,才道:
“传闻总说,陛下昏庸无能,不思进取,成日只懂享乐,对国事从不关心。明远却道,陛下心思深沉,有意破开困局,暗中筹谋多年,绝非无能之辈。我听着,也不知哪个是真,近日亲眼见了这良山局势,才道陛下当真有几分胆识智谋。”
闻言,应天棋冲他笑笑:
“不敢担老侯爷这褒奖。侯爷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见状,李喆也不同他多绕弯子:
“老臣只是想同陛下讨一个人。”
“好。”
几乎是在李喆话音刚落,应天棋便点头应下了。
李喆不免诧异:
“陛下竟也不问是谁?”
“不必问。”应天棋语气笃定:
“你想要应瑀的棺椁。”
这次,应天棋的答案确实让李喆感到意外了。
“老臣以为,陛下会答明远。”
“既你我已不是君臣,老侯爷便不必‘老臣老臣’地自称了,我们不如都坦诚一点。何明远已经暴露,对你们的大计还有什么用呢?你赌我不会杀他,对你们来说,应瑀要比他更重要。”
应天棋也省了“朕”的自称,他总不大习惯这么叫自己。
他侧过脸,瞥了眼不久前找到他身边静候着的山青:
“吩咐人,将应瑀棺椁从清凉殿抬出来,奉给老侯爷。”
山青一怔,可能是被这吩咐吓了一跳,他一时竟没敢动。
看出他的迟疑,应天棋便又催促一句:
“快去。”
“……是。”
山青这才领着人匆匆走了。
应天棋和李喆没什么话好说,显然,李喆也不欲与他多言。
好在山青的动作很快,没让这尴尬弥漫太久,不一会儿便指挥着人抬了只乌黑厚重的棺材,落到了应天棋身边。
见状,李喆抬手,欲指挥人上前接手,应天棋却道:
“慢着。”
李喆一怔,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珠抬起,目里闪过一丝疑惑。
应天棋便迎着他的目光,从旁的士兵手中接了一只火把,缓缓将火焰靠近棺木的边角。
火油自火焰燃烧中低落,“啪”地一声砸在了棺木上。
眼看着就要被愈来愈近的火焰燎着,李喆皱了下眉:
“陛下这是想做什么?”
应天棋没看他,只淡淡地叹了口气。
“兄长暴毙,我作为一国之君,作为兄长的亲弟,本应当风风光光送他回京,大办丧仪。可今日受困于此,我不仅没法保全他最后的颜面,还害他落入敌人之手,搅进这一堆脏污计谋中,实在愧疚。若我做此举,不让他的尸身落入旁人手中受辱,兄长知晓我苦心,九泉之下,应当也会原谅我吧?”
“陛下。”
眼见着应天棋像是要动真格的,李喆沉声打断了他,像是威胁:
“若无此尸,今夜被装进棺中送出良山的,就得是您了。”
应天棋动作一顿,终是令火舌停在了火油一寸前。
兀自思量片刻,他像是才做好决定,回过神来:
“同老侯爷开个玩笑罢了。”
应天棋冲李喆笑笑,自己抬手指挥周围人后退数步,任李喆的人上前匆匆将棺椁抬离。
载着应瑀的厚重棺木消失在了人群里,李喆背手离去前,只给应天棋留了一句话:
“劝陛下不要做无谓的挣扎,我知蝉蝉对你心意,故不会太过为难,可若陛下不识时务,我便也顾不上那些旧情了。”
“明白。”
应天棋并没有要挣扎的意思。
李喆走后,他带的副将携着士兵一拥而上,将禁军营帐与行宫分隔开来,加派人手看守在四周,并将应天棋“请”回了行宫宫殿内。
应天棋手里还捏着那张“帝驾崩否”的纸条。
李喆确实没有太为难他,良山行宫范围内连刀刃都没让他瞧见,只派人将他关在殿中,倒还允许他各处走动,只是不许他离开行宫。
“李喆暂时不会对禁军和锦衣卫下手,既然瘟疫已解,他们要阳谋,就不会做损己之事。”
应天棋坐在寝殿里,瞥了眼窗外渐亮的天光。
出了如此变故,恐怕行宫中的大家都同他一样,一夜未眠。
“今夜这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出连昭双手抱臂靠在一旁:
“他们想谋反?”
“是,也不是。”
应天棋发愁地揉了揉太阳穴:
“郑秉烛从京里传了封信过来,问我死没死,你猜是什么意思?”
出连昭想了想:“都问到你这来了,那就是京城已经拿到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但没尽信,所以传个信再确认一句。”
“嗯。”应天棋点点头:
“恐怕不止皇帝驾崩,连良山行宫发瘟疫的事也被知晓了。现在想想,其实这瘟疫有没有屠尽良山根本不重要,只要有这么一桩子事,再把内部真相封锁,把想要人相信的、真假参半的信息传出去,其中多下点功夫,等一切风平浪静后,假的便也成真了,不然他们为何会要去八王的棺椁呢?”
“……所以为什么要那个棺材?”
山青盘腿坐在地上,其实没太听懂。
“你傻?外边人都以为皇帝死在了良山行宫,现在行宫再端回去一具皇家棺木,人又是死于‘瘟疫’,谁敢开棺再验?那么棺材里的人是谁,还不是谁说了谁算?”
出连昭瞥了眼山青,觉得这小孩愣头愣脑的,便随口为他解释一句。
“哦!我明白了!”山青脑子终于转过弯来,一拍大腿:
“良山行宫和皇城里应外合,只要八王的棺木回了京,那么陛下就彻底‘死’了!”
“没错。”应天棋点点头,有点笑不出来。
他靠在椅背上:
“又被陈实秋摆了一道,小姜还是斗不过老姜,我还是太自信了……”
“陈实秋?”听见他突然提起这个名字,连出连昭都想不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她和那什么侯爷串通好了?可那老头子搞这出,显然也容不下陈实秋吧,帮他一把,这对陈实秋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