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呢?
每天听着万岁万万岁,其实还不是肉体凡胎一具,想杀就杀了,说死就得死。
“应沨算什么东西?……”
陈实秋低着头突然笑了,等笑够了,又缓缓抬起眼,用那双困兽一般、带着血丝的眸子盯着应天棋:
“你应弈,又算什么东西?
“没有我,你能坐上这皇位?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如今鹰养大了,倒学会反啄我的眼了,我可真是不甘心啊。”
应天棋听着陈实秋这一句句的控诉,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其实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恨吗?他没什么好恨的,毕竟他不是亲历者,无法设身处地地代入这些人这些事,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他对陈实秋,更多的还是惋惜。
历史上一个个符号在他眼里变得鲜活,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可怜与可恨,他评判不了,只能叹一口气。
“……是,没有你,我是坐不上这皇位。但这皇位难道是我想要的吗?就说你,你这么多年已经比皇帝还尊贵了,可你真的快活吗?”
应天棋淡淡地望着陈实秋:
“你有你的恨,我没资格评价,可是你得到一切之后,为什么还要伤害其他无辜的人?李江铃有错吗?天下百姓有错吗?你要权,其实也无所谓,可是你用至高的权去纵容蛀虫、压迫百姓,你这样和你痛恨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如果在你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朝堂一片清明,我想,史书上大概会有你一笔,我们也走不到今日这一步。”
听见这话,陈实秋又笑了。
她摇摇头,笑他单纯:
“你知道什么呢?孩子,你什么都不懂。”
应天棋点头:
“那我愿意听你的理由。”
“听了也没法懂。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实秋抬手,用涂着大红丹蔻的指尖,蹭掉了面颊上的血,又缓缓地指向应天棋的鼻尖:
“因为你是个男子,你是正统。在你看来,一切才如此理所应当,如此简单。”
陈实秋像是在回忆什么,片刻才道:
“那时候你还小,你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也正常。其实,曾经我真的想过要好好治理我从应崇华手里抢来的这片江山,我有这个能力。可惜啊……我想收拾应崇华留下来的烂摊子,我想推新政,我真的想要做一番事业,毕竟这世上没人规定女子不能做那些。可当时的我还是太天真了。
“你知道那些臣子是怎么说我的吗?他们参我违背祖制,说我干政,说我扰乱朝纲,以罢官逼迫我还政,让我把政权还给你。瞧瞧,他们宁肯让一个六岁小儿治国,都不愿听我一言。这朝堂那么多人啊,只有张华殊,只有他,当初肯站在那群人对面,肯定我的决策,为我说话。
“后来我就明白了,昏君亡国,罪责要由褒姒苏妲己来担。那你说武帝算是明君吗?她这皇帝当得难道比其他人差吗?她在政时的成就可以被磨灭吗?可后人是怎么评价的——牝、鸡、司、晨。
“所以我面对着两种选择,要么我从此站在你的背后,所有明政都算在你的头上,可是,凭什么?
“要么,我就干脆坐实了这‘乱政’的罪名,又如何呢?
“我坐拥至高无上的富贵和权力,天下人是死是活,和我毫无关系啊。我没有什么救世的仁心,我没有那么高远的理想,我也不是非要救世救民。为别人做嫁衣,我得不到更多,我纵容贪污暴政,我让所有人体会跟我一般的痛苦,我也失去不了任何东西。
“容不下我的人就都给我去死,是他们该!是你们,你们所谓正统,你们男人,你们这个该死的时代,它该!!!”
陈实秋终于发出了心底最深的一声叹。
她像是觉得畅快,眼里似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你能懂吗,孩子?你是男儿,你是正统,你吃尽了这世道的红利,我说的这些话,你能懂吗?
“所以,我也是恨你的。你那么容易就拥有了一切,凭什么呢?你昏庸荒淫,我喜闻乐见,但你要是说你想做点实事做一番事业,那不行。
“因为我就要他们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家国在他们坚持的正统手里灭亡!既然我不快活,我就要这天下所有人,都感受同我一般的水深火热!!
“我要你什么都得不到,得不到名,得不到权,甚至得不到爱。我要你痛苦一生,我要你无法永远挣扎永远无法翻身,我要你永远受我掌控,感受同我一般的无力,我要你背千古骂名!”
陈实秋将恨之一字诉得歇斯底里,她呼吸很重,肩膀不断起伏着,再开口时,声音却又柔和下来:
“……其实孩子,这恨与你无关,你受无妄之灾,你很可怜,但怎么办呢,我能恨的人都死完了,可我还是恨,还是无法释怀。我只有恨着,才能继续走下去,那我便只能恨你。”
应天棋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他的灵魂好像都在跟着陈实秋的呐喊一起震颤。
他缓缓攥起手指,垂下眼,沉默片刻,没有回应陈实秋的恨意。
他只道:
“那应沨呢?”
“什……”陈实秋一愣。
“我知道你恨的原因了,那应沨呢,你恨他,也是这些原因吗?恨得也要置他于死地?他原本会是个好皇帝,其实,他才是无妄之灾。”
“应沨……”陈实秋重复着这个名字,忽地轻笑一声:
“我那愚蠢的、软弱的、无能的、善良的嫡姐生出来的孩子,应沨。”
似乎是肯定这个名字,陈实秋点点头:
“他是个好孩子。陈容秋死后,我也是教导过他几年的,他确实是个好孩子。但为了撕开应崇华虚伪的面具,我必须要对他下手。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告诉你,我没想过要他的命,他对我来说,作用只有折磨应崇华,只要他从储君的位置永远滚开,我还是能给他一点怜悯,不对他赶尽杀绝。自然,应崇华虽然虚伪,却也从没想过要杀掉自己最心爱的儿子。”
“……”
应天棋听见这些话,忽觉有什么事情脱离了他的认知和预料。
他知道,都到这时候了,陈实秋没必要跟他说谎。
可如果应沨不是她杀的,也不是应崇华杀的,那应沨死于谁手?
“你不信吗?”
陈实秋看他空白的表情,以为他是不信,于是又弯起眼睛道:
“应沨确实死于一杯计划外的、牢狱中的毒酒,但那酒不是应崇华赐的,也不是我派人去送的。可既然不是他下的令,他为何没有追究此事?你有想过吗?若下毒的人是我,你觉得,那死皇帝还能留我一条命,留我皇后尊荣吗?不可能的呀,孩子,他对我的那点眷顾,能容得下我毒害他的亲生儿子吗?
“那会是谁呢?谁能让他有所顾忌,不再追究呢?不追究,当然是因为这事一旦彻查,就会牵扯出更大的丑闻,谁有这样的身份呢?
“事到如今,你不会还不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是你的对手吧?”
应天棋的手已经止不住颤抖了。
他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他早猜到了那深藏不露的第三人,只是他一直没敢信、没敢揭露。
更没敢想连此事都与那个人有关。
儿子不明不白地死了,应崇华为何不追究?
那自然是因为背后下手之人的身份特殊,不能彻查,只能默默压下,自己背上这个黑锅。
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很多孩子,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应天棋颤着声,在雷雨声中报出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