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此,应天棋垂眸下车时,有一瞬的失神。
也是那时,方南巳稍稍往他这边倾身,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先见哪个?”
问的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问题,弄这么小心干嘛?
应天棋微一挑眉,却也没有追究,只想了想,答:
“挨个见多麻烦?一起吧。”
……
“哎哎,今儿一早我就见方南巳在楼下守着,果真有事儿!楼下来了辆马车,我方才亲眼瞧见的,那人到了之后,是方南巳亲自扶人下的车!”
客栈厢房里,肥头大耳人如胖球的少年激动得一张圆脸通红,连说带比划地向同伴们汇报着:
“那可是方南巳方大将军,能被他伺候的,得是什么人物啊?”
房中加上他,一共五人,年岁都差不多大,另外四个正坐在一旁玩骰子。
听见他的话,其中打扮最张扬的少年轻嗤一声:
“管他什么人物,都是一群白食俸禄的酒囊饭袋,他们把咱们关在这儿多久了?这案子可有半分进展?等本少爷出去了,定叫我爹把他们从上到下收整一遍!”
这几位都是鄭秉星的友人,一个比一个有家世,虽然碍着案子暂时还得不了自由身,但待遇自然是与妙音閣那些闲杂人等不同的。
这事大理寺也难办,若是不关他们,难免鄭秉燭那边觉得他们态度敷衍以此问罪,但若公子哥们哪里不顺心,又担心事后被他们家里人记恨打击报复,弄得大理寺两头着急、里外不是人,只好日日将他们好吃好喝好穿地供着,允许他们在一定范围内自由活动,还备着骰子牌九等解闷的玩意。
这待遇有没有帮大理寺减少仇恨不知道,但却是养得这几个纨绔自恃与众不同无人敢惹,愈发嚣张。
胖球少年默默擦了把汗:
“郑兄在妙音阁遇害,当夜咱们还一同吃酒听曲,旁人看来,或许咱们……确实脱不开干系。”
“如何脱不开干系?”先前应声的少年锦衣玉冠,眉眼也见跋扈之色,看样子应是五人中领头的那个。
他被关了这么久,本就一肚子气,闻言更是一把掷了手中骰子:
“他郑秉星还能是我们几个杀的不成?!将我们关在这里,审不敢审,杀不敢杀,走个过场应付郑秉烛那头罢了,还真当我看不出来?!既然有嫌疑,郑秉烛又势大,真有本事何不把我们连同当夜在妙音阁的所有人都杀了?!摆这架势给谁看呢?!要我说,他们有时间在我们这折腾,倒不如去问问其他人,就说那张问,他不比咱们有嫌疑?!他人呢,何不查他?!”
“……啧啧,公子好大的脾气。”
锦衣少年刚骂完一通,人还在“嗬哧嗬哧”喘气,便听门外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
很快,有人推门进来,讓屋里几人皆是一愣。
来人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白皙,容貌出挑,尤其一双眼睛,狡黠灵动,含笑时像是一只九曲玲珑的小狐狸。
他着一身玉白锦袍,衣料绣竹叶暗纹,瞧着低调,看衣裳的做工和用料却知来者身份地位绝不一般。
屋里这几位都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公子哥,见过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却独没见过眼前这张面孔。
“什么嫌疑,什么张问,也说来与我听听呗?”
他手持一把折扇,大大方方进了屋,身侧跟着的方南巳先他一步搬了一张椅子置在房间中央,请他坐下,而后便退去了旁侧。
这番做派又令房中几位心里一惊。
方南巳是何许人也?
身上战功无数,京城一代传奇,从最底层用最短时间爬上来的一品镇军大将军,在朝堂几乎不与任何人结交,性子桀骜孤僻,所有人都看不惯他,却也都不得不捧着他。
什么身份的人能让方南巳如此恭敬地随行伺候着?
几人心里同时隐隐约约冒出了个答案,但都不大敢信。
也不敢回方才的问题,一个个嘴巴闭得死紧,各自愣在原地,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瞧在那人身上。
应天棋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们的注视。
唉。
怪不得世界上有那么多BKing。
这滋味,谁装谁知道。
应天棋摇着折扇,弯着眼睛瞧着底下那几位公子哥。
他来前做过功课,其中那个打扮得最像花孔雀那位,瞧着家世也最高,多半便是礼部尚书庶子賈世仁了。
賈世仁最先从怔愣中回过神,他眉心一跳,从地上站起来正想分辨,可还没开口,便听方南巳冷冰冰一句:
“跪下。”
賈世仁出身颇高,平日见的大风大浪不在少数,去到哪里不是被人捧着?就是现在背着嫌疑失了自由身,那些小官也得把他当爷爷供着哄着,何时这样命令过他?
但方南巳是什么人?他见惯了沙场刀光剑影,是鲜血淋漓中拼杀出来的人,气质森冷,让人本能地感到危险,抬眸一扫,眸中寒意便令贾世仁一激灵。
等再回过神,他人已经屈膝跪在了地上。
他本就是这群纨绔中领头的那个,见他跪了,其他人哪还敢坐敢站?纷纷正了身形乖乖跪下,一个个噤若寒蝉。
课堂纪律被纪律委员维护好了,接下来便该老师登场。
应天棋一合折扇,轻笑一声,终于开口,续上先前的话题:
“贾公子真是好大的口气,一口一个‘郑秉烛’地唤着,是当真不怕死吗?回头我将你刚才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回给朕大人,到时候,大人要是动气起来,怕是令尊也保不下你啊。”
这话说完,应天棋明显看见贾世仁脸色有些发白。
虽然他那个礼部尚书的爹官职颇高,但再怎么样也够不上郑秉烛如今的权势地位。
贾世仁又是家里不起眼的庶次子,自然清楚自己没那个本事去惹郑家,方才也只是随口抱怨耍耍威风而已,没想到会被人听去。
应天棋朝后靠在椅背上,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手里转起核桃,微微合上眼睛,瞧着像是有些苦恼:
“唉,我答应了郑大人,此事必要给他一个交代,但事情过去这么多日也没什么进展……说实话,我心里也愁啊。我必得让郑大人出了这口恶气,可是抓些小人物来顶包,总归无用,说不过去,想来郑大人也不会满意,思来想去,还是得从你们几位身上想想办法。”
说着,应天棋勾起唇,语调散漫,仿佛不是在商量让谁家担责陪葬,而是友人间说笑今夜不醉不归:
“……哎,其实我已经给你们想好了个戏本子。就说,你们和郑秉星看上了同一个姑娘,为她争风吃醋,龃龉渐深,怀恨在心,所以趁着月黑风高酩酊大醉,想买个人给他些拳脚教训。谁想阴差阳错一时失手,给人捅死了。你们听听,是不是合情合理挑不出错漏?那么哪位公子大仁大义,愿意配合我演这么一出?”
果然。
找不见真凶,就要抓人顶罪了?
的确像是郑秉烛能干出来的事。
贾世仁一颗心已经沉下去大半截,但还是强撑着道:
“胡,胡扯八道!郑大人明断是非,定不会信你这说法!”
“哎,可不是我夸口,只要是我说,郑大人就一定会信的。郑大人最疼他这个弟弟,自然希望害了他的人能给他陪葬,越多越好,那么我总得给他个交代不是?放心,能为我所用,是各位公子的福气,我答应你们,会尽力劝和,让郑大人不要牵连你们的家人,如何呢?”
“不可能!这事跟我们没关系!这是冤枉好人,混淆黑白!!本少爷抵死不从,你们还能强安了罪名,屈打成招不成?!”贾世仁一时激动,竟破了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