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世仁跪久了,边揉膝盖边叹口气:
“张问那厮平日里虽猖狂,但在郑秉星面前却是个不敢有二话的,让他往东不往西。偏就那次,郑秉星说也要玩玩婉娘,张问不乐意,不过没有当即和郑秉星撕破脸,而是打着哈哈,把这事儿混过去了。郑秉星当时没有说什么,但我们都看得出来,他这是不高兴了。说来也是,一条向来乖顺的狗突然不听话了,谁能气顺呢?”
讲到这,贾世仁话音顿住,停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说了下去:
“之后几天,估计各自心里都有不痛快,张问便没怎么跟着郑秉星厮混了,然后,又过了几日,有一夜,郑秉星突然把妙音阁包了下来,请了很多人一同宴饮,我还记得,那晚下了很大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应天棋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性,尤其是在封建社会这样黑暗的时代。
他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一颗心凉下去半截,没忍住打断贾世仁:
“你们几个也去了?”
“去、去了……但当时我们都在大堂喝酒看舞,宴会过半就醉倒了。只记得那夜郑秉星就在宴会开始时露了个面,之后一整夜都没有出现……那一晚,妙音阁的歌舞奏了一夜,很闹腾,等到天亮才停。我、我清早是被郑秉星叫醒的,他帶着身边几个护卫,跟我们说他把银钱結清,就先走了,让我们多留一会儿,有热闹看。当时我宿醉尚未清醒,就没怎么在意他说的什么热闹,直到有人去收拾他昨夜住的厢房,尖叫着跑了出来,我才彻底清醒……”
贾世仁的脸色已然惨白如纸,怕是随着叙述,也想起了当日瞧见的一切。
应天棋深深呼出口气,抬手捏捏鼻梁,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婉娘死了,死得很惨,当时妙音阁很多人都瞧见了,但我没敢细看,就远远瞅了一眼,瞧见那屋门窗大开,里面挂着一片红红白白的,叫我做了好几日的噩梦……这事儿当时就被压下去了,官府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查,只私下里派人问了好几轮,问来问去的,就是不敢问郑秉星。后来再问下去,就打听到了原来张问和婉娘的事,再去问张问,张问便什么都说了。
“其实,这事儿是谁干的,哪还用查这么精细啊?那夜郑秉星前脚从房里出来,后脚别人就发现了婉娘惨死的尸首,还有那房里一片狼藉……这是几十号人亲眼见证的事,郑秉星抵赖不得!可是官府不敢办郑秉星,开玩笑,他们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敢开罪郑家?查郑家的人?
“说实话,在京中的宴会上,这么猖狂地闹出人命,郑秉星他就根本不怕被人知道!也没有人敢把这件事闹大,要是追究起来,可是要被郑秉星他哥割舌头的,就只敢在私下里傳一傳不知过了几口的传闻……那张问也是个可怜的,知道婉娘被郑秉星害死了,他日日夜夜地哭,活活哭晕过去三次,还为婉娘大办丧事。我们原都以为他和婉娘只是朝夕露水之情,谁想他竟认真了,那深情模样,令人咋舌,京城中许多眼睛也都看见了,大家怜悯他,可是谁都不敢声张,就一个不怕死的说书先生,将此事粉饰过后隐喻着讲了讲,却也不敢说得太明。”
“……”应天棋微一挑眉:
“那这么说的话,张问应该很恨郑秉星吧?他之前给郑秉星跑前跑后,当狗腿子献殷勤,结果一转头,郑秉星弄死了他喜欢的人,他就没有和郑秉星起点冲突吗?”
“他哪敢啊?”贾世仁不屑地嗤笑一声:
“郑秉星家大势大,还有个当国师的哥哥,他爹还要指着郑家升官发财,张问哪敢去找郑秉星讨公道?他也就只能自己抱着牌位在家哭一哭了。”
应天棋点点头,略一思索,接着问:
“之后呢?这件事最后如何了?”
“最后……这事性质太恶劣,吓坏了好多人,虽然大家嘴上没说,但心里都知道出了这么件大事,所以不能不给出个了结。虽说那婉娘是个贱籍,但怎样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事情要真追究起来,郑秉星是非要被问罪不可了……但他哥有那通天的本事,怎么可能让他出事?仅一日,他哥就把这事儿压了下来,連案子带京城中的風言風语,都一并清理了。而事发当夜在妙音阁见证过此事的世家子弟,都收到了两样东西——一颗成色上乘价值连城的红珊瑚珠,还有……还有一根……一根人舌。
“之后我们就明白了,此事再提不得,不止我们,全京城都当这事没发生过一般。
“张问也是个可怜人,再多苦痛也只能自个儿往肚子里咽。这事儿轻飘飘被揭过,郑秉星还是他的逍遥公子哥,没受一点影响,张问从此沉寂,没再跟着郑秉星了,算是彻底翻了脸。说来,这半年多了,我也就见了他一两面。他估计也是真伤心坏了,胡子拉碴颓丧得不成人形,听说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唉……”
说到这里,贾世仁朝前膝行几步,原本讨好地想拉拉应天棋的袍角,但被方南巳瞥了一眼后又悻悻收回了手:
“大人,我知道的事儿都告诉您了。郑秉星做的恶事,罄竹难书!这只是其中一件而已,他被杀了,当夜发生的事情我们当真不清楚。若论动机,那也当是死了姘头的张问嫌疑最大,如果要编话本子,那也自然是与妙音阁相关的这段最精彩,您说……是也不是?”
第46章 五周目
鄭秉星, 在京城横行霸道,欺男霸女,遍行不义之事。
看上与张问交好的樂女, 讨要不得,便恼羞成怒, 将樂女虐杀于众目睽睽之下。
知晓真相的人不敢质疑,不敢声张, 只能看着事情被权贵压下, 加害者逍遥法外, 受害者冤死在棺椁中化为一具枯骨。
从贾世仁他们那屋里出来之后, 应天棋有些低落。
他昨夜原本就没睡好,一大早起来又听了这么多糟烂事,心情便更差些。
客栈里如今除了案件相关人员和大理寺分派在各处的守卫,就没有其他人了。应天棋行在客栈空处,隨便找了张椅子坐下, 抬手摆摆:
“谁也好,去幫我找点東西吃,要甜的,吃了心情好。”
“陛下不好了?”方南巳抬眸观察着应天棋的神色。
“啧, 你就不能说得吉利点?什么叫‘陛下不好了’?加上‘心情’俩字又能怎样?唉……听了这么个破故事,坏的坏死惨的惨死, 谁能好?好在这鄭秉星也算得了应有的懲罰, 死得实在不算冤。”
应天棋共情能力一向很强, 平时看个社会新闻心里都会难受一下,更别说现在听旁人亲口描述的、曾真真切切发生在身边的事,心里更是堵着一口气出不去。
可方南巳显然没能理解应天棋这情绪从何来。
于他而言,今日这一遭, 与坐在茶楼听书看戏并无不同:
“此事中任何一人都与陛下无关,何故如此?”
应天棋早看出方南巳是这么个冷血性子,也早知他会有此一问。
人和人本就是不同的,他没指望方南巳能理解自己的难受,就也没致力于和方南巳费劲吧啦地讲道理,只隨口道:
“是与我无关,但我这人就好樂他人之乐,痛他人之痛。放心,若有一天我从旁人那里听到的故事主角变成你,我也会为方大将军痛哭一场难受几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