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307)

2025-12-25

  秦灼只是颔首,没有多余表示。

  尉迟松看他一会,挥手命侍从退下。远处模糊的炮火和近处冲击礁石的海浪声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秦灼意识到他有话要说,“将军有话,直言无妨。”

  尉迟松斟酌片刻,还是道:“陛下没有褫夺过您的大将军封号。”

  他看到秦灼眼睛颤动一下,继续道:“按照当年的圣谕,您的私印本就能调动龙武卫,无需再下圣旨。”

  面对秦灼的沉默,尉迟松选择把话说完:“卑职近身侍奉陛下多年,也和秦少公相处一年有余。少公的身法和路数,卑职多少知道一些。陛下年轻时再骁勇,如今也很难有这样轻捷迅速的身法了。”

  秦灼只应:“哦。”

  尉迟松也无言,两人并立海边,看远处火光坠入黑色海水,像一粒火种坠入人间。

  而后绽放光芒万丈。

  ……

  奉皇二十五载,岁初,齐军水师首战失利,接连三战未有一胜。

  五日后,齐军勇毅都尉代军受降。

  沅州保卫战大获全胜。

  翌日,这支龙武卫虎贲军混合的奇异队伍,在梁皇帝带领下北上返京。他们于正月底抵达京畿,一片大雪纷飞之际。

  快速行进的大军骤然勒步,激起一阵马鸣和雪尘。

  他们不明其意,等待队首勒缰的萧恒示下。而萧恒正看向身侧,那位南秦诸侯立马不动,久久凝视前方。

  前方,北风如刀,雪大如席。

  天地仿若未开,一片混沌中,群山宛如兽脊。

  秦灼全神贯注,像受到某种感召,直到大雪把他的头发染白,他才发出号令:“上山。”

  佩戴“萧恒”面具的秦寄问:“现在?”

  秦灼说:“现在。”

  他一打马腹,走进这场风雪。

  秦寄还要再问,却被跟随在侧的陈子元拉住手臂,摇了摇头。

  三十年前,在白龙山,秦灼遇到萧恒,翻开了这段梁秦联姻史和他们家族情爱史的第一页。

  三十年后,他们即将重新会合,跨越生死之界,为这段和历史并行的爱情传奇画下句点。

  还是在白龙山。

  一切因缘之起。

  终结之地。

 

 

第185章 

  奉皇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秦灼重返长安城。距离他奉皇七年离开这座大梁帝京,已经过去十八年之久。

  对于他的回归,历史没有作出任何迎接。除了白龙山,它像座遗迹也像块望夫石一样,似乎等候了他千年万年。

  秦灼挽马上山。

  陈子元紧跟其后,中年衰减的体力叫他气喘吁吁。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秦灼步态如一个青春正盛之人般稳健,对道路如一个常年定居之人般熟稔。

  这已经不能用常理解释,陈子元认为,这是一种感召。冥冥之中,有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在牵引秦灼。而秦灼选择出现在这里,就是一种投降。

  等登到山顶,雪已经停了。夜里依旧宁静,月色照雪,一地清光。陈子元望见不远处的娘娘庙,早已模糊的记忆忽然清晰起来。

  如果说除了萧恒秦灼外,还有谁对他们的感情保有最完整的认知,很可能就是陈子元了。他像河岸一样,几乎从起源开始,就旁观了这条爱情河流的水文。但一条源于此终于此的河流算什么河流呢?

  面对这样一条闭合的环带,陈子元没有答案。

  他拴好马匹,准备进庙,却见秦灼向庙外一片松树地走去。

  这是片很古怪的松树群。第一棵快要成材,从此之后,树高递减,至第十棵往后都是新栽的树苗。秦灼仍站在第一棵树前,爱惜地抚摸树皮和枝条。新生的松针尚且娇嫩,像一个孩子的小手,轻轻牵住他的手指。

  秦灼并不着急,一棵树一棵树看过去,似乎要弥补一些错过的岁月。他的身体也随着树高变化越来越矮,最后蹲在地上。这个高度,正好去抱一个学步的孩子。

  这时候,秦寄在不远处叫他:“阿耶。”

  秦灼起身过去,看到秦寄面前的三座坟丘。其中两座树有木牌,勉强可作碑记,分别由酷肖秦灼书法的行体写道:弟阿子之墓、夫郑绥衣冠之冢。

  第三座没有任何标记与碑志,但秦灼在它面前停下脚步。

  他蹲下身,抬手抚摸坟丘。白雪覆盖下,坟土有些潮湿,轻易就能留下掌印。

  秦灼看了它很久。没有一个人开口。

  又过一会,秦灼撤回手掌,两肘搭在膝盖上,判断道:“这是个新堆的坟。”

  接着他站起身。陈子元忙伸臂护住他,秦灼却没有他预想中的丁点儿摇晃。他稳当当地站立,发号施令:“在此休整。”

  ***

  雪地驻军有些折腾人,但没有一个士兵提出异议。不得不承认,这座山上氤氲着某种能感染人的奇特气氛。

  陈子元安排众人驻扎,秦寄便跟随秦灼先行进庙。

  入庙后,他先看到那座娘娘大像,在月光之下,明亮如新。那分明是个庄重慈祥的女人,但仰头看她的秦灼,却像她在镜中的倒影。

  秦灼说:“你拜一拜吧。”

  秦寄从蒲团上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作拜后,秦寄要起身,却被秦灼按住肩头。接着,秦灼便在他身边盘膝坐下,向他张开一条手臂。

  秦寄一愣,从小时候起,秦灼就很少这样亲昵地抱他。他不确定地、试探地靠到秦灼怀里,被那滚烫的手臂紧紧揽住了。

  这是他一直以为,独属于萧玠的一种拥抱。

  秦灼的脸贴在他额角,说:“知道有你的那天,我没梦到他,但又梦到了这座庙。我梦见我来庙里摇签,给我签筒的是那个癞头和尚——哦,可能之前没讲过他,但不重要——他一上来不给我签子,说非得两个人摇。我气急,把那签筒一掼,噼里啪啦,签子摔了一地。我一看,满地签子都是一个样。”

  秦寄问:“是下下签吗?”

  秦灼说:“是上上。”

  他说着笑起来:“我一直没跟你讲过刚有你的时候的事。其实出长安的时候,我就没法骑马了。我没接走你哥哥,一个人坐车出宫,刚到大公府要下马车,我就冲你姑父叫,快,快,我又感觉不到我的腿了。你姑父背着我跑回屋去,那几步路就叫我有点儿恍惚,跟年轻时候他背着我似的。我就叫他,陈子元,背我回家,我要回家。

  “我们算是星夜兼程地一路南下。当时正到潮州。我不愿意在那儿多待,全程没去驿站,一直坐的马车。我睡在车里,你姑父就给我守车。我做了这个梦,还没来得及捡签子,就直接疼醒了。我一下子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恨得我又想哭又想笑。但哭和笑都没力气,太疼了,疼得我好害怕。我怕你这么死掉,我怕我最后一丁点儿念想刚来了又没了。我又叫你姑父,我说子元你进来。你姑父一进来,就看到我那条染血的裤子。”

  秦灼并不感伤,反而忍不住笑道:“你到现在都不准见过他那种神情。他要叫人,我不让他叫,不然传出去成什么事儿了,我还真成他姓萧的弃妇了?当时阿翁也不在身边,他只能喊人把什么药都煎上,然后守着我哭丧。我连骂他的劲都没有,只能把手腕递给他。我说你别哭了,你帮我摸摸它还在吗?”

  他说着,一只手搂抱住秦寄,像那个夜晚搂抱住腹部。秦灼说:“但你一直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把梦里那一地的签子都搂在怀里,第二天早上,没有再流血。你姑父不敢随意请大夫,也不敢断定你有没有死掉。他不知道,但我知道。等到南秦,你已经能看出来了,他才松口气。但你姑姑气疯了。我回家当夜,她就要点兵打过大明山去。”

  秦寄沉默一会,说:“姑姑居然愿意养着我,没有把我掐死。”

  秦灼说:“你是我的儿子,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你很好带,生下来就很少哭闹。可那时候和你一个屋子,我怕我会做出追悔莫及的事。”

  他看着秦寄的眼睛,说:“没有一直带着你,我很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