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个时候,门帘从中间一分,格仑利希先生走进客厅来。他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张着两只胳臂,嘴角向下搭拉着,那姿势似乎在说:“我在这里!如果你离开我,就把我杀了吧!”他急急忙忙地向自己妻子走去,双膝一屈跪在她脚跟前。他的神情非常可怜,也顾不得什么仪表了,礼服满是皱纹,领带歪到一边,领口敞着,脑门上冒着汗珠。
“安冬妮……!”他说。“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你听我说……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个毁灭了的人,陷入绝境的人,如果……是的,如果你厌倦了这里的生活,这个人就要因为痛苦而死去!
我现在匍匐在你脚下……你忍心对我说,‘我讨厌你,我要离开你’吗?”
冬妮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正如当初在风景厅里的情形一模一样。她又看到这张因为恐惧而变了样的脸,这对直勾勾地望着她的乞求的眼睛。她又一次感觉到真实的乞求和恐惧,这种恐惧和乞求完全是真实的,一丝虚伪的成分也没有。
“你站起来,格仑利希,”她呜咽地说。“请你站起来吧!”她想拉着他肩膀把他扶起来。此时她已完全没有了章法,便一筹莫展地向她父亲望去。参议抓住她的手,朝着自己的女婿弯了弯腰,快步向门外走去。
“你走吗?”格仑利希先生喊道,从地上跳起来。
“您现在还不理解吧?”参议说道,“我不能眼看着我的清白无辜的女儿遭受不幸,撒手不管,我愿意再补说一句,您一定也不忍心这样。不,先生,我女儿的财产已经被您挥霍完了。您要感谢造物主,他让这个孩子有一颗这么纯洁、这么善良的心,让她这样毫无嫌弃之情地离开您!再见吧!”
当参议先生说完这句话后,格仑利希完全绝望了。他本来可以说一些暂时分别,希望她再回来和他重新生活之类的话,这样他也许还能有得到遗产的希望;但这时的格仑利希先生完全失掉了理智。他本来也可以拿起放在玻璃镜架上的那只摔不坏的大铜盘,然而他却拿起身边的一只绘着花的一摔就碎的瓷瓶扔在地上,把它摔得一片片的……“哈!好!好!”他喊道。“去你的吧!如果我说,我爱你爱得发疯,你相信吗?你这笨鹅?
才不是呢,您弄错了,我的最亲爱的!我只是为了你的钱才跟你结婚,可是因为你的钱太不够了,你尽管回家去好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参议领着他的女儿走出去,一句话也没说。可是他马上又转进来,走到格仑利希先生身旁。这时格仑利希正呆呆地站着,凝视外面的落雨。参议轻轻地触了他的肩膀一下,带着警告意味地低声说:“别给您自己找麻烦!向上帝祷告吧!”
自从格仑利希太太带着她的小女儿迁回孟街的老宅以后,每个人都感到十分忧郁。一家人走路都蹑着脚尖,谁也不愿意谈到“那件事”……只有这出戏的主角本人是个例外,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非常喜欢谈论它,而且谈得津津有味。
冬妮和伊瑞卡搬到三楼的一间房子里,当年老布登勃洛克夫妻在世时,冬妮的父母就住在这里。冬妮看到她爸爸并没想到替她单雇一个女佣人,未免有些失望。当他用温和的话语向她解释,现在最适合她的莫过于暂时放弃城中的社交活动,虽然她本身没有任何过错,然而作为一个离了婚的妇人,她的身份却限定她只能离群索居。这场谈话确实曾使冬妮沉思了半小时之久,然而冬妮秉赋一种奇妙的才能,就是在不同的环境里总能保持愉快的心情。不久她就热爱上自己扮演的这个无辜受难的少妇的角色,她穿着一身黑,像一个少女似地把自己美丽光滑的金灰色头发平分两半,虽然少有展示自己美丽的舞台,然而她在家却也能得到补偿;她的严重的、不平常的处境使她成为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她非常乐意与人交流她对于婚姻,对于格仑利希先生以及对于生活、命运等一般问题的看法。
并不是每个人都乐于倾听她的宏论的。譬如说,参议夫人虽然认为自己丈夫的这一措施正确,尽到了应尽的责任,然而每逢冬妮一开始说这件事,她总是把自己的美丽的素手轻轻一摆地说:“够了,我的孩子。我不愿意听这件事。”
克拉拉才十二岁,听不懂这些事,而克罗蒂尔达又笨得要命。“噢,冬妮,多么让人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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