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低下头,带着长长的深色裤腿和一只夹着一个勺子的赤脚,率先下到盘底。“那些吉普赛人是埃及人,”他说,“他们必须流浪三十年,才能安静下来。”“然后他们就帮着旋转大轴。”我说,但是眼睛看着别处。爸爸把空盘子从面前推开,用舌头砸吧空洞的臼齿:“他们今天晚上演戏。”妈妈把爸爸的空盘子放在我的盘底上。
爷爷的脖子出了一圈汗。衬衣领子里面湿了,脏兮兮的。
窗户玻璃后面是女邻居的脸,看上去如在水下一般。莱尼的脸上有两道褶子,其中一道我熟悉,看上去就像一根线。
半年前,莱尼的爸爸也到村子下面去帮助旋转那个黑色的大轴了。爷爷在他最后的那个星期天,那是妈妈事后的说法,在午间钟声敲响前还去看望过他。
园子的上方是白色的杏子树,菜粉蝶翩翩飞过,爷爷走了,没有穿外套,尽管这是一个星期天。爷爷是穿着白衬衣走的。“免得我回来的时候黑乎乎的。”他说。
我在白色的杏子树下问爷爷,邻居是不是已经病到眼睛里,他是不是看见了井下的大轴。爷爷呆呆地点点头。
我那一时刻很想看那只眼睛。跟在爷爷星期天穿的鞋子后面两步远的地方,我问他:“带我去吧。”爷爷停住脚步:“莱尼周二的夜里生了一个孩子。如果想看孩子,就给她带束花去。”
我顺着我的裙子环顾了一下周围:院子里的生菜在犹犹豫豫地返青;洋葱的叶子从地里长了出来,如同一根根管子;芍药的叶子上方结出了褐色的花苞,有表皮覆盖,看上去如同一个个指节。爷爷在深色的裤腿上擦了擦。“我不去了,什么都没开呢。”我说,眼睛只盯着他的手。
爷爷把手举过头顶,把杏子树最下面的树枝拽了下来。我撇断两根树枝,枝子上的雪飞飞扬扬地落在我的裙子上。“一个是给病人的。”我说。爷爷的目光朝栅栏外望去。“如果你给他送花,就等于把他送进坟墓。”“他的病救不活了吗?”我站在草地里问。我跟在爷爷星期天穿的鞋子后面保持半步的距离。他的鞋底周围是开放的辣根花,气味苦涩,不适合送人。
“去看病人的时候,不能说病得救不活了,应当说病重。”爷爷半闭着眼说,“要记住。”
邻居躺在床上如同睡着了一般。他的嘴也被床单盖住了,床单很白,因为上浆硬邦邦的,如同房间的天花板。病人的额头浸满了水。死亡是潮湿的。
爷爷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他把星期天穿的鞋拖到椅子下面,然后问,声音听上去好像他也病了似的:“怎么样?”在提这个简短的问题时,他闭上了眼睛。
病人瞪着发灰的眼睛。我没有看见那眼井。“格里高,生活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大块儿脏。”病人的声音很大,简直是喊出来的。“年轻的时候,笨得像一根草秸。”他用发灰的眼睛看着莱尼。莱尼用双手捂住嘴,杏子树枝的雪花落在脸颊上。“闭嘴。”她喊叫道。她的脸年轻而枯萎。我的树枝在她的手上光秃秃的。这时莱尼把握着树枝的那只手从嘴上放下来。“医生告诉他不要想问题,不要说话。”她说。她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就把另外一只空着的手也从嘴上放了下来。
爷爷把鞋子移到膝盖下,眼睛没有看莱尼,问道:“孩子怎么样?”莱尼回答:“还好。在长。”“长,长,长得像个虫子。”病人说。“等他长大以后,他会问,谁是他的父亲。那时你在孩子面前就像一头母牛。”爷爷把手插进裤子口袋,对着星期天穿的鞋子说:“没有爸爸他也会长大的。”“如果他问,我会告诉他,你爸爸是一个酒鬼,就知道和女人鬼混。”这话是莱尼说的。爷爷抬起头,两眼直视莱尼的眼睛。“人都有缺点,”他说,“有缺点的人就一定会犯错误。”
莱尼低头看着病人,脸颊和耳垂冲着我,说:“知道吧,鹳给我送来了一个小男孩儿,小弗兰茨。”莱尼的额头上有一个皱褶,如同一根线。“他在找爸爸。”莱尼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爷爷从椅子上站起身,椅子发出吱嘎的声响。病人把一只脚从被单下伸出来,仿佛脚是透过天花板伸出来的。他的脚弓得很厉害,我从下面都能看见他的眼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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