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198)

2025-10-09 评论

    “真的是臭虫咬的。那个旅馆对旅客一点儿都不亲切,服务态度也糟得很,再加上臭虫,还成个什么旅馆呀!”幸子想到难得有这样两天的行乐,却让臭虫闹得意兴索然,她恨奈良旅馆恨得没个完,生气也没有用处。
    贞之助就说:“那么我们再旅行一次补补数吧。”可是六七两个月没有机会,直到八月下旬他因公去东京,就建议在东海道沿线找个适当的地方玩一下。正好幸子早就盼望游富士的五湖了,于是就决定了下来。贞之助先去东京,幸子晚两天动身,约定在“滨屋”会合,从新宿出发去目的地,归途绕道御殿场。幸子离开大阪的时候,听从丈夫的意见坐了三等车的下铺。因为丈夫对她说:“夏天最好坐三等卧铺,车厢里没有密不通风的窗帘,风飕飕地吹进来,比二等车凉快得多。”那天白天有防空演习,幸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撵下车传递消防水桶,因为劳累过度,坐在车上只管打瞌睡,还做着防空演习的梦。梦见的仿佛是芦屋家里的厨房,又像是特别时髦的美国式厨房,里面铺了瓷砖,喷了白漆,到处雪白锃亮,还摆满了洁净的瓷器和玻璃器皿。空袭警报一声响,那些东西突然自发地乒乒乓乓破裂了,闪闪发光的碎片散满了一屋子。因此她对雪子、悦子和阿春说那里危险,叫她们跟随自己逃到餐室。可是餐具架上那些咖啡杯、啤酒杯、玻璃酒杯、葡萄酒和威士忌的酒瓶又都乒乒乓乓破裂了,她说这里也危险,于是逃上二楼。可是二楼屋子里所有的电灯泡也乒乒乓乓破裂了。最后她领着全家人逃进只有木器家具的屋子,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的时候,梦就醒了。……这样的梦做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天亮了。不知是谁凌晨开了一下窗子,一粒煤灰掉进幸子的右眼,怎么样也取不出,只管流眼泪。九点钟到了滨屋旅馆,可是贞之助一清早就出去办事了。为了弥补昨夜的睡眠不足,幸子让侍役摊开铺盖躺了—会儿。可是由于眼眶里有煤灰,眨巴眼睛时就疼痛,每次总要流泪,洗眼或点眼药水都没有效果,只得请掌柜的带她去找附近的眼科医生,把眼睛里的煤灰去掉,在右眼扎上一个眼罩。医生对她说,“今天一天不要取下眼罩,明天再来一次。”贞之助中午回来,看到妻的右眼扎了眼罩,就问是怎么回事。幸子说:“叨您的光,碰了个大钉子,今后永远不再乘三等卧车了。”
    “从奈良那次起,咱们的旧婚旅行老不顺利。”贞之助笑着说。“我还得出去有点事,今天把事情办完,打算明天一清早就出发。你那个眼罩要戴多久呀?”
    “眼罩只戴今天一天,可是医生说要是不保重,怕损坏眼珠子,所以让我明天再去一次。如果清晨出发的话,医生那里怎么办呢?”
    “眼睛里进点灰尘没什么大不了。医生为了赚钱,总有点夸大其词。这点儿小毛病马上就会好的。”贞之助说完又出去了。
    幸子想到趁丈夫不在可以给涩谷的大姐打个电话,她告诉大姐,她随同贞之助出差来到东京,打算在这里停留一天,因为眼睛出了点小毛病,戴了眼罩呆在旅馆里很气闷,放肆请姐姐来旅馆谈谈。大姐回说她很想见面谈谈,可是有事分身不开,问起妙子后来的情况。幸子告诉她,妙子现在的身体确实已经恢复正常;严格把她驱逐在外,似乎不妥,虽然没有公开认可,目下已允许她来家了;详情电话里不便讲,不久还会来东京看大姐;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幸子觉得一个人呆在旅馆里实在太无聊,等到太阳偏西,街上有了阴凉地方,就去银座那边散步。看到街头悬着《历史是晚上制造的》那张已经看过一遍的旧电影的广告牌,她—时心血来潮,走进电影院又看了一遍。也许是由于只用一只眼睛看吧,查理·鲍威的脸不清楚,他那双带有魅力的眼睛不像平素那样美了,幸子看到半中间就摘下了眼罩。她的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全好了,眼泪也不淌了。晚上她对丈夫说:“真像你说的那样,眼睛已经全好了。做医生的总是那样夸大其词,多拖一天好一天。”
    以后的两天中间,他们夫妇俩住在河口湖畔的富士观光旅馆,充分补偿了那次奈良旧婚旅行的失败。两人逃出暑热的东京,深深地呼吸着富士山麓秋天的凉爽空气,时时在湖畔马路上逍遥徜徉,或者躺在二楼床上欣赏窗外的山容,单单这样就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像幸子这种生长在京阪地区难得来关东的人,对于富士山的好奇心类似于外国人对富士山的憧憬。那种心情不是东京人所能想象的。她特地挑上这个旅馆,当然是因为被“富士观光”这个名称所吸引,来到这里一看,富士山正好对着旅馆的大门,近在咫尺,几乎压到眉头上了。像这样来到富士山近旁,和它朝夕相亲,尽情地欣赏它那时刻变化的容貌,幸子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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