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旅馆是用白木盖造的宫殿式建筑,在这一点上它和奈良旅馆无异,只是其他方面就完全不一样了。奈良旅馆用的建筑材料虽然也是白木,可是年代久远,脏里脏气的给人一种阴暗的感觉。观光旅馆就完全不一样了,墙壁和柱子到处都是崭新的,看了叫人心旷神怡。这是由于旅馆新盖不久,另外也由于山上空气无比澄鲜。他们到来以后的第二天下午,幸子吃完午饭仰卧在床上,直盯盯地凝视着天花板。就在那样躺着的时候,从一边的窗口可以看到富士山的山顶,另一边的窗口可以看到环抱湖水的起伏的岗峦。她不禁凭空想起自己从未到过的日内瓦湖畔的景色,脑子里跃现出拜伦的诗篇《锡雍的囚徒》。自己仿佛来到了遥远的异国,不是因为眼前的山光水色异样,而是由于空气触及肌肤时的感觉不一样。她觉得自己犹如置身在澄清的湖底,呼吸着周围的大气,仿佛喝了汽水那样的一种心情。天空中飘过一片片的浮云,被遮蔽了的太阳时而露出脸来,那时屋子里的粉墙亮得耀眼,似乎连脑袋都晶莹透澈了。这家旅馆直到最近还住满了避暑的游客,八月二十日以后才一下子变得稀少了。目前旅客不多,宽敞的旅馆空荡荡的,寂静得杳无声息。置身在这种宁静的环境中,对着室内时明时暗的光线,幸子甚至忘掉了“时间”的存在。
“悦子他爹!……”
丈夫大概也沉浸在和她同样的意境里,他横躺在旁边那张床上,体味着四周的寂静,默默地长久地凝视着天花板,这时才起身走到面对富士山的窗前。
“悦子他爹,……有趣得很哩……你来看这个……”
贞之助回头看时,幸子探起半个身子坐在床上,正在看枕边桌子上那个暖瓶的镀镍外壳。
“喂,你到这里来看呀。……反映在暖瓶外壳上的这个屋子,简直像广大的宫殿。”
“噢……怎么啦,怎么啦?”
暖瓶晶光锃亮的外壳起着哈哈镜的作用,室内明亮的一切、甚至极小的东西都玲珑地反映在上面。那些东西一个个呈现着异常屈曲的姿态。寝室显得无比高大,坐在床上的幸子变得无比渺小,看去像在老远老远的地方似的。
“你来看看暖瓶上我的模样呀……”幸子—面说一面摇摇头举举手,哈哈镜里的幸子也摇摇头举举手。她在暖瓶上的人影犹如栖身在水晶球里的妖精、龙宫里的神女或者王宫里的妃子。
贞之助觉得多年没有看到妻子这种天真烂漫的举动了。夫妇俩在无言中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新婚旅行时的那种气氛。那时住的是宫下的富士屋旅馆,第二天驱车游了芦湖,说不定由于环境的类似才使他们又回到了过去那个世界中去的。
那天晚上幸子在丈夫耳边悄悄地说:“今后我们经常这样旅行吧。”贞之助对此毫无异议。夫妇俩絮絮谈了些体己话,未了也讲到女儿和妹妹们的现实问题。幸子不想错过丈夫心情舒畅的好机会,希望他能和妙子见上一面。贞之助马上应承说:“这个我也明白,过去我对细姑娘太苛刻了,对她那样的人如果严过了头,反而使她变得更坏,结果使我们更加为难。今后还是和雪子妹妹同样对待为妙。”
第二十六章
旧婚旅行那个晚上的谈话实现了,一进入九月,贞之助和妙子就见了面——他们已经半年多没有见面了。前一阵子妙子虽然已被允许来芦屋,可是总回避着贞之助。这天晚上才正式让她同席,贞之助夫妇、悦子、雪子和妙子五人融融洽洽地坐在同一桌上进餐。幸子和雪子因为不久以前阿春告诉了她们从奥畑的奶妈那里听来的话,所以,她们心里对于妙子还有些疙瘩,不能释然于怀,可是她们决定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那类事情既没有告诉贞之助,也不准备提出来质问妙子,毋宁说是她们觉得自己也该负一半责任,今后应该尽量用手足之情来感化这个变种的妹妹。姐妹两个并没有预先商量过,可是她们自然而然地抱着同样的心情,所以餐室里的空气十分融洽,许久以来家里那种消沉的气氛竟有一阳来复的感觉,大人们喝酒都比平常喝得多了些。
“细姨今晚住在这里吧。”悦子说。接着贞之助他们也劝妙子不要回公寓,所以妙子终于留了下来。悦子兴高采烈地说:“细姨今晚睡在我屋子里,同阿姨和我三人一起睡。”这种时候悦子一兴奋,便忘乎所以地喧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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