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星期一他都要特别穿着打扮一番,到演员们、从前的政治家们以及其他头面人物常去的地方参加社交活动,那只是男人们的天地,女土们只能稍微开一点儿门挥挥手帕而已。科齐扬的一位朋友甚至在这里每周做一次世界大事的政治评述,那人名叫雅罗乌舍克,曾任驻玻利维亚领事和一个什么新闻评论员。这个星期一的傍晚,他又在刮脸,其实一大早就已经刮过脸了。然后染头发、摘下压头发的网帽、擦粉、擦皮鞋、挑选领带。他容光焕发、笑容满面,还在洗澡间高歌他的“亲爱的玛尔达……啊!亲爱的玛尔达……”唱得深情满怀,可却走了调。有一回,我去他们家的时候,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科齐扬先生摊开双臂躺在沙发椅上,眼睛发直:米拉达在抽泣……原来是她忘了买红菜头,因为晚上要吃熏肉末,而熏肉末少了红菜头就很难吃。
米拉达只得跑到赫拉夫尼街去买,可是商店这时已经关门。等她哭着回来时,科齐扬又在翻老账说是他把她从泥坑里救出来的。米拉达哭着对他说,让他呆在她屁眼儿里亲嘴去。科齐扬先生气坏了,于是躺下了。我来的时候,他嗓音微弱地对我说,他老婆让他呆在她屁眼儿里亲嘴去,而不是按照捷克说法钻进屁眼儿里,竟然让他、玫瑰园里的朗斯基伯爵的私生子呆在她的屁跟儿里亲嘴……我喜欢米拉达,因为我们常爱在一起玩一种这样的游戏,即先说出一个捷克语词,然后找出其相对的布尔诺方言。比如说;午饭、卷心白菜、钱包、财迷、说谎、面板、星星、风筝……
等等的布尔诺语都有另外一种说法。又比如:我们到布尔纳河去游泳的河,也不叫河。还有姐妹、花束、警察、王国、秃顶……等等的布尔诺方言都有另外一种说法。我丈夫一来,我们便可以这样说一个捷克语词,对上一个布尔诺方言地玩上好几个钟点。我丈夫和米拉达会的一般多。我丈夫总是提着罐子到巴特里去打啤酒,有时走得更远,一直到海员酒店或者哈英卡酒店,他说那里的酒最好。那时候我丈夫大声说着他的梦想,说他的未来是仅出版他终日梦想的一本书,等有朝一日这本书一问世,他就要穿上他那套婚礼服,跟我一块儿走到布拉格的民族大街上去,傍晚去瓦茨拉夫大街,那里的橱窗里将会陈列着他的书,上面还印着他的名字,我们则假装只是在慢步布拉格,每个书店橱窗里将会陈列出那给我丈夫带来荣耀的第一本书,因为这本书将是最棒的。结婚后那段时间我常见我丈夫作深思状一本正经地练签字,就象人门在报纸边沿、节目单上,在吃饭喝酒的账单最后一页上故意写着横七竖八、十分潦草、让人看不懂的那种签名,我丈夫就在这种毫不掩饰的片刻里练习着签字。半年之后他把他的姓练得定型了,然后拖出一长道与他的名的第一个字母连接起来。于是在所有报纸、甚至在杂志的边边角角上我老能看到他最后确定下来的签字,娴熟的签字。我不得不承认这是那种只在银行支票上才有的签字……
连紧挨着我们小房间的那个研究所也不像我家那台贝尔克牌打字机那样叫人心烦。它像一架录音器,有两个滚筒,一个个像龇着牙齿的按键,只有德文字母,因为是一台德国牌子打字机。我丈夫已经能十分熟练地用它打字,即使天黑了,他也能用他那有点儿肥大但又皱曲不平的指头敲打它,仿佛要敲掉它那些龇牙。可是那台打字机能承受一切对它的狠命敲打。我丈夫打字的时候有点儿怪怪的:他卷上纸,眼睛仿佛望着窗外,好像在弹钢琴,十个指头都在动。他打字快得叫我没法相信,于是过去瞅他一眼,他果然在打字,而且有内容,只是错误百出,不过只是因为这台打字机既没有长音符号也没有钩形符号。他简直不是在打字,而是在演奏,这打字机仿佛一个人工肾和心律监测器跟他长在一起。他常对我说,当他琢磨一篇什么文稿时,便在脑子里书写着这篇作品,在他的眼睛里便有着这台打字机,而这双眼睛又在他的脑子里,而且这台脑子里的打字机又同他的手指头联系在一起。
当他在想着一篇未来的文稿时,他竟能看见打字键如何将字母打到纸上,币这些键又如何像音符一样地散在那里,由某些个打字键来敲成一个字。他看到这些字一方面已经写出来,另一部分散在键盘上。他对我说,他有时简直害怕往下想,这玩意儿是怎么从一种状况转到另一种状况的。这些思想先是流出来,他则用如下办法将它抄写出来:先用十个指头将它们打到键盘上,经过键盘一个个字母串成,一行一行宇再串成一页一页,这些打满字的页一直摞到他累了,到他这些思想已经全写到纸上或者已经消失为止。我丈夫说艾戈恩·博乌迪把这台打字机叫做原子打字机。我丈夫去克拉德诺时曾经给他读过自己的打字搞。我丈夫总是选在我上班的时候、我去米拉达那儿游泳的时候,我在莉莎家织手套或者用彩线绣图画的时候写作。我要是提前日来了,他只接着写一会儿,示意我别跟他说话,我便得目个儿坐上一会儿。我恨这台打字机,因为它整个儿地与我丈夫合为一体了。要是没丁这打字机他恐怕就傻了眼!因为他已经完全不会用手写字,就像那些骑兵一样,一下马,走起路来便跌跌撞撞,跟踩着棉花似地腿不得劲儿。我丈夫有时给我在一小片纸上写点什么时,就像胡纳切克,还有以前的多莱伊什这些小孩写的字一样,东倒西歪的,而且写出来的句子也结结日日,从来也没有用手写出过一句像模像样的话来,只能写个简短的消息或通知什么的。可是只要他往打字机前一坐,一幅幅画面便滚滚而来。他就这么一个劲儿地写呀写呀,有时我站在窗子外面听着他拼命地赶着写,以便在我进来时放慢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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