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房中突然静了下来,观音奴微微笑着,语调轻快:是啊,我不是阿爹阿妈亲生的,这不要紧吧?如果你们都不在意,我也不在意。歌奴揽住观音奴,摸着她鸦翅般漆黑光亮的头发:谁在意这个啊。观音奴是咱们家的宝贝,看到你笑,阿妈的皱纹都会少两道。
萧铁骊闷闷地道:方才在羊圈那儿碰到一个姓崔的汉人,说十三年前在黑山弄丢了女儿,年纪正好跟咱们家观音奴差不多。观音奴的样子他使劲吐出一口气,感觉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不想说出来,又不得不说出来,跟他很像,非常像。那人就等在外面。
崔逸道听得真切,掀开帘子走进毡房,向雷景行施了一礼,道:久仰雷先生大名,后学有礼。向耶律歌奴一揖,大娘康健。从容地坐下来,微笑道:冒昧登门,打搅诸位了。在下崔逸道,宋国人氏,十三年前为家母求药,在贵国的黑山丢失了女儿。他声音一低,用手按住胸口,这是我一生至痛至悔之事,内子更是耿耿于怀,十三年来未尝展眉,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这次松醪会上,意外发现萧姑娘的神态酷似内子,又听说她是在黑山狼洞中抱回来的,故此寻到这里。我并没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只想请萧英雄指认一下当时的狼洞,看有没有小孩子的东西掉在那里。言毕俯下身子,额头一直触到地面。
崔逸道与身着男装的观音奴斜向而坐,宛如大小玉树,交相映照。天南地北的两个人,性别不同,年龄悬殊,若不是源自同一血脉,岂能相像到这种程度。雷景行等人面面相觑,心里都信了八九分。
观音奴低头玩手指,半晌听不到人说话,抬头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勉强道:只是去狼洞看看而已?崔逸道笑道:只是去狼洞看看。
崔逸道站在黑山隘口,不由得心潮起伏。当年希茗在山中婉转作歌: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歌声早已湮没在光阴深处,山林却依然青翠安谧,可谓一树碧无情。他们在此间痛失爱女,希茗对他虽无怨怼,伤痛之情却始终不息。她嫁给他十四年,人人称羡,皆道这姻缘坚固如金石,美好若云锦,唯他明白,她的痛苦煎熬是青瓷上的一痕瑕疵,也许相安无事,也许有一日便会裂开。
萧铁骊献上给山神的祭品,与观音奴一步步走进黑山。两人都很小心,呼吸轻柔,步履无声,唯恐惊扰了山神。崔逸道拍拍侍童崔小安的头,示意他赶紧跟上。到了当日那处悬崖,萧铁骊引着众人跃到洞口的平台上。
观音奴瞪着黑沉沉的狼洞,漫说如今身材高大的铁骊,便是自己也难爬进去,胸口蓦地一酸,回身抱住他,低低唤了声哥哥。委屈、庆幸、哀愁种种情绪交织到一起,观音奴觉得心口生发出的那点酸痛一直浸到四肢百骸,沉得抬不起迈不开,像只松鼠一样巴着铁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拼命将哭声吞回去,间或传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抽泣,反而更增凄楚。萧铁骊心中难受不亚于观音奴,却说不出来,只感到胸口的衣裳被她的热泪漫漫洇湿,变成一块烙铁。
两炷香的工夫,小安从狼洞中爬了出来,腋下夹着一块破败得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缎子。崔逸道接过来细看,声音微微发颤:这是我女儿的襁褓,内子亲手绣制,正面是千叶莲花,反面是折枝茱萸,我记得清清楚楚。
老爷,还有这个。小安举起一根碧绿的磨牙棒。崔逸道一眼认出,不由狂喜,心道:希茗,这确凿无疑是我们的女儿了。这一次,我一定带她回家。
观音奴侧头看了萧铁骊一眼,在瞬间作了取舍。她蹲到小安面前,笑嘻嘻地拍去他身上的浮土,柔声问道:你只找到这些东西么?没别的了?小安摇摇头,口齿清楚地回答:我仔仔细细找了三遍,只找到这两样,剩下的都是些骨头。
观音奴站起来,看着崔逸道,认真地道:当年被狼群叼走的小孩有好几个,看来您女儿也在其中。她后退一步,拉住萧铁骊的手,可是被救出来的只有我一个,我也许是您的女儿,也许不是。从我与父母分离的那一天起,我想,我这一生是不可能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啦,可我确确实实地知道,萧铁骊是我哥哥。铁骊宽大的手掌包着观音奴的小手,心中亮堂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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