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5)

2025-10-09 评论


    范惜光醒来时,已置身于一间干净雅洁的青砖瓦房内,身上盖的素色棉被尚是新的,床尾旺旺地烧着一盆木炭,门口屋角小炉上“剥剥”地熬着一砂锅汤药,一名灰袄老者正弯腰调弄。老者笑道:“范公子醒了?这一觉好睡吧,整整五天五夜哩。”范惜光惊道:“我睡了五天五夜?”他身中焚心丹之毒,仅有七日之命,相救父亲尚不知从何着手,这一觉竟睡去了五个昼夜!

    老者道:“可不是。为了让范公子静息疗伤,我家公子特地在药里添了几味安神之物。”范惜光无心多话,掀被下床,见屏风上搭着一套棉衣裤,当即拉来穿上。

    老者道:“我家公子即刻便回来,范公子何不等等再去?”范惜光微一迟疑,料想他口中的公子便是那冷漠的黑袍少年,道:“请转告你家公子,大恩不言谢,范某身有要事,不及当面辞别了。”抬脚跨出屋门,便见那少年正往院中一株腊梅上拴马,皮靴上沾着泥尘和雪粒,显是刚刚外出而回。

    少年头也不抬,淡淡道:“伤好了?”范惜光身上伤口已经愈合,内腑也不觉疼痛,必是这数日间少年为他疗治过了。他心中感激,也不计较对方态度,抱拳道:“多谢公子仗义搭救,范某有生之日永感大德。”说得极是恳切。少年轻轻一哼,道:“给你包扎伤口、吊汤弄药的是老蔡,你谢我作甚?何况救你非我本意,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拴好马,拍拍手,径自走入厅堂。那灰袄老者老蔡给他送上一杯热茶,他也不除手套,接过了焐在掌中。范惜光跟进屋去,问道:“不知公子受何人所托,难道是我师父?”他生平除了师父清一真人,并未结交江湖人物。少年啜一口茶,方道:“你师父是谁?”范惜光好生失望,本以为这少年受师父所托,那么说不定他老人家左近便会赶来相助。惘然一阵,道:“那托公子的究竟是何人?公子名讳可否见告?”

    少年神色略见不耐,道:“不必多问,旁人原不图你感恩念德。”顿了一顿,又道,“令尊关在王左安家花园地牢中,受过重刑,性命暂时无碍。王左安给他安的罪名是什么朋党士人、诟谤朝廷、扰乱朝纲、图谋不轨。可能其中别有隐情,我尚未探听得。这事或许跟一位道士有关,据说事发当日,那道士刚到府上,便有大批官兵追捕而至,令尊被捕时,那道士拼死护卫相抗,被王左安手下两名怪人合攻而死。”

    范惜光颤声道:“可知那道人道号?”少年眉头略皱,道:“好像是什么真人,是了,清一真人。”范惜光心神剧震,双脚一软,便往一把椅子中坐下去,原来他和一心指靠的师父已成天人永隔。少年默然一会儿,似是待他心神略定,方续道:“那两名怪人人称‘金银双煞’,一使五尺长的金枪,一使三尺八寸银钩,乃是两兄弟,武功极高,出手歹毒,不知怎么跟了王左安。此外,令堂于事发当日便自戕而亡,就葬在你们范家院子里。”

    范惜光“啊”的一声,终于撑不住两行热泪滚将下来。少年淡漠的眼神中忽现一丝奇异之色,似是怜悯,又似歉疚。这眼光一闪即逝,跟着低头喝茶,冷冷道:“你走吧。”

    范惜光走出小院,茫茫然一路晃荡。天空阴沉沉地扣在大地上,偶尔一阵干燥凛冽的怪风,吹得枯枝狰狞舞动,一只寒鸦嘎嘎而鸣,莫名地从一棵枯树飞到另一棵枯树。范惜光心里像这天空一样阴郁而空茫,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母亲、师父惨死,父亲蒙冤下狱,自己命在旦夕,这种种令人揪心的惨事似乎忽然之间长了翅膀从他脑子里飞走了,他既不悲哀,也不愤恨,只想拼命地大醉一场。

    他闯进一家酒楼,酒楼门口就张挂着缉拿他的画影图形,他却浑没见到,只管大马金刀地往板凳上一坐,拍着桌子喝令小二:“快拿十斤烧酒来,越烈越好!”店小二惊疑不定地抱来酒坛,他一把揭开封口,双手捧坛就口痛饮。火辣辣的烧刀子直冲入喉,霎时满眼是泪,胃中一阵痉挛。他放开酒坛弯腰呕吐,因多日来未曾认真进食,呕出的竟是黑色的药水和黄绿色的胆汁。他吐过了又喝,喝一会又搜肠刮肚地吐,只觉在这肉身翻江倒海般的难过中,反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忽然间,他右肋下有一点尖锐的刺痛,那种痛仿佛是被钩子钩出来的,只要那痛再深入一分,就能钩住他的第七根肋骨。他分明已经醉了,可反应倒敏锐得像灵猫。他旋身,将手中酒坛巨力砸出。那点刺痛从肋骨上滑过,蜻蜓般飞出他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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