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苍茫的雨帘望去,在白汪汪的山野古道上,大哥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自己。山风掀动着他身上的蓑衣,蓑衣草叶四下里凌乱地张扬着,仿如兀立在山岩上的一只孤鹰。
雪如仰脸望了望天空,天空明晃晃的一片。连绵不断的雨丝斜刺着、拥挤着从天上跌落下来,纷纷砸在他的脸上,飘到他的眼中。他一双亮澈的眸子立时模糊起来——从今往后,为了自己出外的读书花费,大哥不知又要多走几趟冒死的镖路、多闯几回凶险的关隘了。
山城南、北、西三面为少室、太室两山环拥。进出城关的各个路口,地势峭拔而险峻,各个关隘都有靠收买路钱为生的山大王。出山入山的货物十趟往往有四五趟都不太平。故而,山城富家商贾进出山隘时,总要花钱雇镖,以保行旅和货物的安全。
大哥是个护镖为生的武把头。
在山城这地方,做护镖这行其实最是一桩九死一生的营生了。因保镖护货尊奉的准则只有一条——人在货在!一旦失镖,倾家荡产也得把人家的货物赔上。故而,凭着一身功夫敢占山为王、劫富济贫的好汉着实不少;可是,真有胆气靠护镖养家糊口的人却是寥寥可数的。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果不其然,那年的伏天,杜老大带领镖队护着几车官银、蚕丝、毛皮和药材等贵重货物出山送货中,与一帮子实力强大的山匪遭遇了!交战中,杜老大的小腿着那匪首的大朴刀一刀,虽说即时敷上了祖传医治外伤的药粉,却因天气酷热、又在途中,更兼伤及至筋,从此竟落下了一些残疾。
是后,虽说终于置了些田产店铺。从此,出入开始有了绸衣车马,家中也是高阶瓦房的了,然而,仍旧不被上流人家瞧得上眼的——十二年前,离家求学的头天夜里,伴着窗外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山声,少年雪如第一次听大哥说起在知县大人寿宴上遭人羞辱的事情:
那年春上,杜老大接到了新任山城县太爷的一份请帖,邀杜老大两天后到县衙吃他的五十大寿寿酒。这几天,凡山城的士绅和大户几乎都接到了这样的一份大红帖子。
见县太爷如此抬举自家,杜老大便按他平素的豪爽做派,精心备下了一份礼物:上等五福捧寿平金缎两匹,寿星如意的大银锞子两对,外加三寸高的青玉寿星一尊。他没有料到,这份儿寿礼在所有祝寿的客人中竟是最丰厚的一份!故而被管事的安排在了上席,与吴家坪吴大财主的座位紧紧相邻。
说起这个吴大财主,论起家势来,眼下在山城方圆可说是首屈一指的,祖上曾有人中过进士,官至五品。家中不仅广置良田,山城和洛阳城都有祖上留下的店铺。他的一个胞弟现正做着一任州官。因而,在山城这块地盘儿上,无论官府大户还是豪门士绅,但凡有什么喜庆大事,都以吴大财主到席为主家的体面和荣耀。
那天,直到快开席时,那吴大财主才乘了一顶蓝呢小轿,在家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嵩阳楼县署衙门前。主家听报吴大财主到时,大老远地出门接住,双手搀扶着领到上席来。那吴大财主一身明绸闪缎、满面春风地正要入席落座时,转脸一看,见自己的席位竟然和护镖卖命的杜拐子的席位紧紧相邻时,脸色蓦地一沉,未待落座便拂袖而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杜老大受到吴大财主这等轻侮,似乎毫无知觉。只见他大大咧咧地和左右宾客又是碰杯、又是猜拳,还不时开怀大笑一串。
然而,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出来:就在那一刻,杜老大早已将半颗咬断的牙齿含在口中,和着一杯烧酒仰脖子送了下去!在热闹的觥筹交错中,他的腹内如同盘了一条青花吹风蛇,丝丝不停地朝外吐着凉气。虽说他那天穿了一件丝绵云缎的长袍,外面还罩着狐皮里子的马褂,可他依然觉着冷得发抖!手中那盛满烈酒的杯子,凭了多年练武坐禅凝聚的一团丹田之气以及他那天生的坚忍毅力,竟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颤抖来。
就在这个寿宴上,杜老大暗暗发下一个狠誓:从今往后,他杜家的子弟不仅要演武强身,更要发愤习文,求取功名,光复杜家祖宗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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