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琴这几个人是转向西去的,进了两间厢房,这里,屋外就是本宅昆班的‘后台’。刚才那几个穿着花衣裳的女伶,在屋里扮戏,莺声燕语的。但扮好了却有小生和老生,还有花脸,拖着大袍拿着髯口,还娇声的说着、笑着。
从这屋里出去,得顺着廊子走数十布,才能够进那戏台的后门,而等候着挑帘露面去演唱。幸亏那一段廊子也全有疏疏的竹子遮着,那边听戏的人不能够一眼就看见这里的角儿怎样走出屋;可是有几个小孩子、哥儿和小姐,却专专的在那廊子上,截着这里的女伶们笑、拍手,弄得女伶们都很发怯似的。
谢琴、杨锦官,一进了这屋子,看见了几个女伶,他们立时就都显着很害羞,而里屋的女伶们却都抓着软帘向外偷看他们。其中有一个细长身子,长得很秀丽,还没有化妆的女伶,还向着谢琴嫣然的笑了笑,回过头去,跟她们的女伴窃窃私语。
这里,有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儿,穿着白夏布的大褂,旁边一个也穿花衣裳的女伶,拿着一柄雕翎扇,不住的替他扇着。一撮毛史老板认识此人,就给一个介绍,原来这人就是本屋的教戏师傅,名字叫吕万能。这原来是二三十年以前河东陕西有名的伶人,梆子、秦腔,无所不能;后来又专学昆曲,二簧西皮他也懂得,真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
看他已经有了这么长的白胡子,可见已是多年自己不唱,而专教给别人。看他还挂着一只金表,手指上戴着翡翠的‘扳指’。扳指有牛角做的,有玉琢的;牛角的是为扳弓射箭,免得磨伤了手指;玉的却成了男子的装饰品,等于是戒指。由此可见这屋里待遇他很好,他是享了福了,很有钱了。他的态度,见了同行,倒还谦恭,精神也很充足。刚一介绍,他就问:“谁是谢琴官?谁是谢琴官?”
其实,还没有等到吴三贵指点,他似是见过那杨锦官,此时除了锦官之外,年轻、貌美,像是唱花旦的只有谢琴。他把两只皱纹层层的眼皮睁大,目不转睛的瞧着谢琴,说:“哎呀!我怎么瞧着你这么眼熟呀?咱们不但是见过面,好像还是一块儿相处过多少年似的……”
他这样的面露惊慌之色,弄得旁边的人,也全都诧异了起来。吴三贵的两条腿又不住的乱哆嗦,心说:“不好!大约这儿老板他认识琴官,他晓得谢琴的那不明不白的来历,这可怎么好!……”他正在着急,那杨锦官倒是笑着说:“吕老板!您一定是认错了人了吧?您有多大年纪啦!他比我还小哪?”
吕万能也笑着说:“本来我也知道我跟他没见过面,可是他长得很像我的一个老朋友。在二三十年前,跟我一块儿在陕西唱秦腔,那人也姓谢,唱得比我好,外号叫‘关西凤凰’。咳!可惜那个人,后来遭了横死……提起来话长,现在我连想也不愿意再想了!……咱们还是商量商量怎么侍候着大人交派下来的这档子差事吧!”
一说‘差事’两个字,吴三贵可又吓了一跳,但是又细听,原来吕万能所说的‘差事’,还是唱戏的事情,他就又放了心。然而还为难,心说:我们谢琴,才学了几天的戏,他会唱什么呀?于是就转脸看了看谢琴,就见谢琴的小脸上发了一阵惨白,此时却又忽然的喜欢,他向吕万能称呼为‘吕大老爷’,他高兴得跳起来笑着,说:“老大爷你要叫我唱什么戏吧?只要你老人家分派出来,我会的我就当正角,我不会的我可以当扫边。反正,既是这里的大人要听我唱戏,我就得唱给他听!”
吴三贵却在旁偷偷的拉他的衣襟,并且悄声说:“你别就这么满应满许呀!你至多能会唱些什么?”心里可还有话,没说出来,却是:你若唱戏一给辅大人听,我的孩子呀!你怕要唱出漏子来了!
正在这时,又有一人走进屋来,使得吴三贵越发的害怕,原来又是飞钩伍降龙。这位在京城天字第一号的大班头,不知是为什么,他单单的盯住了这么弱小的谢琴了。这时他那一向沉稳带着微笑的脸上,颜色却不好看,眼睛更像鹰在见了小鸟时似的那么暴露着凶光。他腰间新换了一条带子系着,这条带是用细而软的羊肠子编的,一头儿是一只镖,另一头是一双齿钢钩,像是虎牙似的,他进屋来只挡着门儿一站,什么也不说,而谢琴此时对他,就像一点也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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