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贵赶紧摆手说:“这不行!告诉你,连我现在都快没饭吃啦!我还养得起徒弟吗?……”
这人却说:“我这小兄弟颇能受苦。因为实在没法子,我的父母全死了,只留下我们兄弟二人。我又没成家,还得去飘流各地找饭吃,我这小兄弟身体又不好,他不能跟着我去东奔西走……”
吴三贵又摇头说:“不行!不行!身体不好更不能够学戏啦!别弄得戏没学成,又死在我这儿,教人说我待徒弟太苛。我也五十多啦!教戏还能教上几年?我不愿意落那坏名声啦!”
这人却说:“我这小兄弟倒没有什么病,他也能够吃苦。只因为我带着他由家乡飘流到京城,在这里也找不着事,盘缠都用光了,我想把他先找个地方寄存下……”
吴三贵不待他说完,就翻了脸,说:“你想把个人寄存在我这儿呀?那更不行啦!我这儿不是店,也不白管饭,跟我学戏,要等出师,至少得五年。……”这人点头说:“五年也行!”
吴三贵说:“五年?十年也不行,我不收徒弟啦!不快滚!这……”跺着脚说:“这时怎么回事?平日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就硬闯进我的家里来?真——可恼呀!可恼!滚开!别搅我吃饭……”
来的这人低头不语,好像是在发怔;而同时正在暴跳如雷的吴三贵,也突然的发起怔来了。
因为,来的这个人的“小兄弟”此时也从屋外悄悄的走进门来。他这“小兄弟”,说小也算是不小了,年纪有十六七岁了;身材到他哥哥的肩膀下,很瘦弱。然而青头皮儿、黑长辫、半新不旧的蓝布大褂,十分的“斯文”。腰细、肩窄,模样算是清秀;长长的眉,细细的眼,小鼻子,小口,这要是唱青衣或花旦,正是合格。他的态度也是羞涩的,连眼皮儿仿佛都不敢抬,就半藏在他哥的背后。
吴三贵发着怔,心想:我这个戏班,须生、黑头、武生、小丑全都有了,就是说没有一个好青衣;七头倒是能对付着唱青衣,可就是还没有一个好花旦。现在的一些大老爷、大掌柜们,还是专爱听花旦的戏,我这戏班的戏为什么近二年来没人爱听?就是因为我的徒弟唱花旦的韩贵宝死了,后起无人,所以落得我现在吃这煮不烂的粗米饭!这个孩子,倒还似乎是一个材料……。他这样想,态度就显得缓和了一点;把他的儿媳妇刚给端过来的香油灯,灯捻儿挑了一挑,问说:“你们姓什么呀?”
这带着小兄弟来学戏投师的雄伟汉子,沉毅而带着忧愁的说:“我们兄弟是河南陕州人,家里是读书的。父亲做过县令,因为丢了官,在家中病了几年,去年才死。母亲也故去了,我带着我这个兄弟来京投亲……”
吴三贵赶紧问说:“投的是什么亲戚呀?——因为你要是在北京有亲戚就好办,我收徒弟必须得有个保人。”
这人说:“我投的这亲,是我兄弟小时候订的亲,是作京官的。但来到这里也没投着,我腰里的盘缠都已用尽,在此地毫无亲友,非走不可,只我这小兄弟是我的一个累赘;听店里的人说,吴老师这里收徒弟,因此我才把他带来……”
吴三贵赶紧问说:“你住在那一家店里,店里的人姓什么?”这人说:“我住在不远,柳树井地方谢家店。因为我也姓谢,那里的店掌柜对我很好,是他教我来的……”吴三贵说:“好个老谢,给我搅这个?也罢!既是你们很可怜,我又冲他的面子,也不能不收你这兄弟,可是你写一张字据给我,你会写字吗?”这姓谢的点头说:“我会写字。”
于是吴三贵就叫儿媳给找了一张纸条,嘴里说着大意,就令这姓谢的去写。笔秃墨淡,但好像张飞的大汉,居然提笔就写,非常流利,写的是:“立字人谢大猛,今因穷途潦倒,意欲出外谋生;特将胞弟谢琴,年十七岁,拜在吴三贵老师家中学戏。学徒五年,在五年内所挣的钱,必须交与师父;如有死伤不幸,均听天命。不得藉此讹诈,不得中途不学;如有反悔,保人是问。恐口无凭,立字为证。某年,某月,某日。”
吴三贵又令谢大猛按上“斗箕”,并叫那谢琴过来也按上“斗箕”。他那细细的手,简直像是大姑娘的手。吴三贵又觉得他唱“花旦”,或“闺门旦”、“玩笑旦”,甚至于“刀马旦”、“泼旦”,一定都行,就说:“好哇!这就算成啦!还得打一个保;这好办,明天我到店里找老谢去打。现在你就走吧!奔你的前程去吧!以后可不能够常来,因为他既跟我学戏,就是我的人啦!跟我买的一样,再说学戏的专心,不能净有亲友来看他。反正你放心吧!我也是养儿女的人,我不能够把他待得太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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