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猛又深深打了一个躬,回身与他的兄弟作别。谢琴却拉住他哥哥的手,不住的呜咽哭泣;流着泪,抽搐着,拉着他的哥哥,直送到屋门外。连这里,吴家的儿媳妇都替他们也直落泪,吴三贵却拍着桌子大喊说:“回来!你哥哥给你找了吃饭的地方,我可怜你,收下你了,你还不知足么?哭什么?你为什么不托生个好命,当少爷?当公子哥去?……”
怯懦的谢琴赶紧退身回房,隔着门槛,泪眼望着他哥哥谢大猛雄伟的背影,绝不回顾的,就在黄昏暮色之下走了——抛下了他,倚着门不住的擦眼泪。
自此,吴三贵就又收了一个徒弟。按照他的原来名字,再加上“华”字的排行,给他改了个名字叫“谢华琴”。然而念着不受听,吴三贵的南方口音念着:“谢华琴,谢华琴。”倒好像是:“谁花钱,谁花钱”。不好!还得改改。想了半天,结果是决定了,就叫他“谢琴官”吧!以后一定有官喜欢听他的戏,而且这时如五福班的“张吟官”,昇平班的“杨锦官”,全都唱红了。就叫他“谢琴官”吧——“谢谢钦(琴)差大人跟阔老官,以后得多多捧我们这个孩子!”
吴三贵对于谢琴,实在是很喜欢的。这孩子身体不好;现在是五月,天气虽然热了,别的徒弟全在院子里睡觉;可是不能叫谢琴也在院子里睡,因为受了夜寒能够坏嗓子。所以吴三贵就叫谢琴在他的床边临时支了两扇铺板,还分给他一份旧被褥,吹了灯睡着。
到了夜里,吴三贵忽然被臭虫咬起了,就要叫老婆儿点上灯给捉臭虫,可是又想起来,老婆儿没在这里,这屋里是新收的徒弟谢琴。于是,他就叫着:“琴官,快起来,点上灯,给我拿臭虫!……”
这孩子却不答应,也没有一点鼾声。吴三贵就气了,心说:好吗?才来到我家,就装睡,懒得伺候我,以后还想跟我学戏呢!我非得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揪起来不可!……于是就去摸耳朵。可是用手摸了半天,别说耳朵,连头也没有摸着。吴三贵可就有点起了疑啦!又用手去推,推的是空被褥,他不禁吓了一大跳,心说:这孩子可不好,他怎么走啦?莫不是……我的儿媳妇可也才十九,儿子又没在家……但是又想不至于,他今天才来呀!
于是一急,一生气,赶紧起来。光着两只脚,在地下,慢慢的走几步,又一脚几乎踢翻了尿壶。他摸火镰,也摸不着;“吧”的一声,又批上灯枱,撞倒了。他大怒,要喊,可是觉着喊也不便。万一这孩子是个贼,此次前来为的是偷我的东西——行头戏衣,还有几样“切末子”(道具)——他一害怕,抄起两件就跑啦!那岂不是便宜了他?不行,我得拿贼。好个小子,要来偷我?于是就摸到外屋,摸着一杆破了关公使的木头大刀,抡起来,往门外就闯。
突然他又吃了一惊,原来门从里边关得很好,不像有人出屋外?莫非这孩子是藏在我的床底下去啦?跟我开玩笑?还得点上灯找他。但是这屋里没有火镰呀,得到厨房去找。于是他就“吧!”“吱呀!”拔了插闩,开了屋门。忽然听见屋里又有声响,他就惊问说:“是谁呀?……”
里屋说:“是我!”他又问说:“你是谁呀?你是琴官呀?你——你,刚才上哪去啦?……”里屋说:“我没有出屋呀!……”
这确实是琴官说话的声音,陕州口音,可又像杭州口音,简直摸不清他到底是那地的人。声音是那么娇而细,天生是学花旦、闺门旦的材料。然而——吴三贵放下木头大刀,又进里屋说:“你刚才没出屋子,我怎么没摸着你呀?……”怒冲冲抬起光脚丫,用力去踢,却踢在桌腿上了。痛得他“哎呦!……”一只脚直在地下蹦,两只手直抱那只发疼的脚趾头。
窗户不知怎么会开了,吹进了凉风,使他“阿嚏!阿嚏!”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时候,倒不知谢琴从那儿来的火镰,他一打,就打着了火。然后扶起了灯,将灯点上。
吴三贵真气急了,上前去“吧吧”连打了谢琴那小脸儿上两个嘴巴,这才消了点气,说:“你要怎么样?你想偷我的东西吗?不然你钻到我的床底下去干吗?你一定是钻到床底下去啦?……可气!可恼!令人可恨呀!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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