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鸿缓缓哦了一声,陈森先和闻静姝的絮语逐渐模糊。
因为工作时间的不规律,楚鸿的作息也不规律起来,没怎么锻炼,他开始加入陈森先的深夜暴走团,权当锻炼。
楚鸿不喜欢跑步,伤膝盖,也不爱去健身房,人多。以往是在家里做点无器械的运动,工作忙起来就懒了,跟着暴走团,有个组织,让他坚持保证运动量。
团里的人数依旧维持在十几左右,什么人都有,自由职业的、打工的,偶尔互相闲聊,大部分是自己戴着耳机,一群人就陆陆续续开始游走。
楚鸿习惯趁这个时候思考问题,把白天的工作捋一遍。
有时候混在人群里,楚鸿有种回到大学时代的错觉。他抬头望天,天却不再是学校操场所见的那般广阔,而是被高楼大厦挤出的一条。
一条天空,好像一条望到头的路。
*
十二月的某一天,又一次拜访白藏,他跟白藏已经很熟了。
等到年后,维瑞康就上市半年,这半年来的临床研究,足以产出新的证据,以及筹办后续的会议,比如不良反应多学科管理沙龙,所以楚鸿同时也在写irAE处理速查手册。
楚鸿和白藏的沟通已经达到了精简至极的地步,从一开始楚鸿还要带点情绪进入沟通,到后来直接是两个人机交换信息。
药物的体内过程是微妙的。
药物有一个治疗窗,就是一个药物的最低有效浓度到最高安全浓度,低于最低没有用,高于最高会中毒。每种药物都有一个半衰期(36),这是血液中,药物浓度下降一半所需要的时间,用来确定给药间隔时间,确保浓度在治疗窗里。
肝脏是最主要的药物代谢器官,免疫治疗容易发生肝损,所以用药时得监测。
这次跟白藏主要就是交流肝毒性的问题,确保没有这方面的隐患,好更新irAE处理速查手册。目前看来,肝功的异常都在可控范围内。
沟通结束,白藏给了楚鸿两张票。楚鸿定睛一看,是他的脱口秀剧场的票。
楚鸿喉咙滚了滚:“呃……”
白藏面无表情:“剧场要倒闭了,老板让发的。”
楚鸿想笑,但是看到白藏那个样子,又觉得笑出来少功德。
“好,有时间一定捧场。”
第29章 分布(2)
好巧不巧,走出办公室的门,又遇到贺一言。
多半是来看那个胃癌大叔的。
楚鸿怔了一瞬之后,挥挥手道:“嗨。”
白藏闻声回过头,贺一言看看楚鸿,又看看白藏,面无表情回了个嗨。
这次贺一言没叫楚鸿陪他去看病人,但楚鸿想起李吉茹的脸,想到李吉茹都记得自己,去问候一下似乎也无碍。
正在楚鸿犹豫时,某间病房里快步走出一个护士,到了医生办公室之后喊值班医生:“张医生,25床好像不行了。”
值班医生和白藏同时起身,跟着护士往病房走。
楚鸿边让道,边在贺一言身边小声询问:“我跟你一块儿?”
贺一言很轻地点了下头,然后拍了一下楚鸿的腰。
楚鸿瞬间僵直,抱住自己腰两侧,问:“你干嘛?”
贺一言一本正经:“你的羽绒服看起来很软,想拍。”
楚鸿:“……”神经病啊。
到了才发现赵祥是24床,就在25床旁边。
病房实在拥挤,贺一言先进去了,站在赵祥的床边。楚鸿眼神跟李吉茹打了个招呼,就站在26床的床尾。张医生和白藏在25床两边。
25床是个五十多岁的清瘦大叔,或者说叫消瘦,如同教科书上描述的一般,大肉尽脱,形销骨立,恶病质。输液泵还泵着,多半是精麻药物,止疼的。
心电监护上,心电图那一块早已开始变化,电波逐渐失去原本的规律。
护士此时推着抢救车从门外进来,白藏问家属:“抢救吗?”
家属可能是他的女儿,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捂着脸半天没出声。在白藏第二次询问“抢救吗”时,姑娘摇摇头,泪珠从指缝中滴落。
抢救也无非是注射一些强心的药或者激素,再做一会儿胸外心脏按压。顶多半个小时,要么恢复生命体征,要么心电图依旧拉平。
张医生对白藏说:“我先去写放弃抢救的单子来签字,白医生您看着会儿。”
白藏点点头。
一切都很安静,只有仪器的嘀声时不时响起,房间里的人各怀心思。
家属去病房外打了个电话,再进来时,张医生拿着医疗文书找她签字。
当心电图完全拉平,再没有起伏的时候,白藏抬手看了看表,念到:“记一下,十点三十二分,临床死亡。”
平凡的一天,平凡的一个人消失。
他曾看着女儿来到世上,如今女儿也看着他离开这个世界。
匆匆送往迎来。
背景音忽然变得纷繁嘈杂,有人进来,麻溜地给逝者换寿衣。
楚鸿的指端骤然一凉,他低头看去,26床原来是个小姑娘,她握住了自己的手。小姑娘没有头发,跪在床尾围观邻床发生的一切。
“那个衣服,我也有。”小姑娘仰头望着楚鸿,跟他说。
“啊?”楚鸿看向25床,顿时哑然,只得拍拍女孩的后脑勺,“瞎说,你以后要穿漂亮衣服的。”
女孩眼神亮亮,说得很认真:“我知道,我有的。”
斜后方,女孩的母亲捂着嘴,眼圈红红。
等这场插曲过去,楚鸿才来到赵祥这一边儿。
赵祥的腹水没有缓解,身体情况更差了,肚子很大,四肢越来越瘦,而且背后出现了一些褥疮。
褥疮是因为长期卧床,身体自重挤压形成的。都说长褥疮是没护理好,实际上照顾过长期卧床的病人才知道,很难避免。腐烂在活人身上悄然发生,感染一发不可收拾。
入冬,天气越来越凉,一切都很不方便。
所有语言都苍白无力,只剩下理解、陪伴、问候、无奈。
直到中间那张床变空,护士进来做消杀,换新床单被褥。
离开的时候,楚鸿能感觉到气氛比上次凝重。
出于规范,他无法查阅患者病历,临走时便去问白藏,赵祥现在用的什么治疗。白藏告诉他,三线治疗也失败了,现在用一种靶向药,苏维替尼。
楚鸿微微一愣,真药王啊。
白藏表示:“没有药能用了。”
楚鸿:“好吧。”
楚鸿出来,贺一言在等他。
贺一言问:“要不要去喝咖啡?”
“好……啊。”楚鸿拽着自己的袖子,他的羽绒服确实挺软。
两人并排站在电梯里,一路往下。贺一言这是要请自己喝咖啡吧,应该的,他薅过自己一杯奶茶。
他们去了岳华附近一家便宜大碗的咖啡店,店名叫西地兰(快速强心药)。
店主是个弃医从咖的心内科医生,曾经的主治医师摇身一变Cedi-lanid Coffee主理人。
店主在咖啡机后忙碌,他背后的墙上挂了幅海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画的:Jesus抬头望天,下书四个大字——主不理人。
招牌是穷鬼冰美式,the Poor Americano(ice),九块九一杯,600ML,走量,深受附近医生的喜爱。
店里随处摆放蓝色生死恋,楚鸿进去后有点呼吸困难。
拿到全英文的菜单,楚鸿看了老半天,确定自己没看错,都是心内科用药,什么硝酸甘油,普罗帕酮,美托洛尔。
“那那那,就一杯普罗帕酮吧。”楚鸿点了个治心动过速的。
贺一言叉腰靠在柜台边,低笑两声。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室内空调打得很暖。
贺一言裹着毛呢大衣,慵懒地靠在沙发里,问楚鸿:“最近工作怎么样?”
楚鸿谨慎:“是指……?”
贺一言:“各个方面。”
楚鸿其实不确定该不该对贺一言说这些,神仙上司存在于理论上,存在于想象中,能够做到像宋思礼那样保持基本的善良,像MSL的直线经理那样做到不找茬能担事,对楚鸿来说已经是烧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