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的温度很低,满屋子医院的气味。江徕上楼梯,找诊室,又下楼梯。好在医院此时人虽然不少,来来去去的,都是忙碌的医护与焦急的病属,没人会注意到他们身边竟然出现一位红透半边天的影帝。
真是魔力。做梦一样,许多年来,季风廷从没有过这样诡异走向的梦境。
“在这里坐一会儿。”江徕找到一个偏僻而清净的座位,“我去挂号。”
季风廷从江徕的背上转移到冰凉的金属椅,看着江徕,安静地点头。连谢谢都忘掉要说,好像还在做梦。
其实他原来很害怕医院,江徕知道,他们从前还在一起的时候,仅有几次去医院看病的经历,都有江徕陪伴。
或许短时间里,季风廷难以从幻境里抽离,从而心也变得轻飘飘,忍不住要想到那些美妙的记忆,想到江徕还很年轻也还有那么一点阳光的样子。想到他也背过自己走路,从他们住的三楼背下去,披着朦胧的月光,沿无人小巷散步。
想到那时自己总爱讲邪恶的冷笑话,趴在江徕肩边听他的呼吸,然后小声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屁股,是竖着分成两半,而不是横着分开吗?”
江徕从台阶上一步步下行,楼道不灵敏的声控灯迟迟没有亮起。他轻轻跺脚,电流带动开关装置“咔咔咔”地响,楼梯忽而明亮,四周是褪皮黯淡的墙灰。
他笑了,明显猜出来答案,但还是很配合地问:“我不知道。亲爱的季老师,快讲讲为什么吧。”
季风廷笑着去看他,灯光下江徕的笑容俊得晃眼。他悄悄地,凑近他耳边,还没开口自己就乐不可支:“因为要是那样的话,你下楼梯就会听到掌声,啪嗒啪嗒啪嗒……”
又想到,他们常去看午夜电影,回家路上,天南海北地聊,聊得最多的还是电影,谈论先锋派、新浪潮。也聊八卦,年少意气,话里话外都看轻一门心思研究走捷径的同行,江徕说,聪明人会将身体和本领当做资本,而不是筹码。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那样笃定,那样天真,让季风廷也生出本不该生出的盲目的自信来。
他说,季风廷,你总要相信自己,你有大把赢的资本。
停。等等。
季风廷倒吸一口凉气。
他紧紧抓住扶手,眼睁大,似乎被人从美梦中强行唤醒。魔力消散了,腹腔的绞痛洪涛一样卷土重来。
他突然明白那个晚上,下工后,为什么江徕要特意找来,说那句话,告诫他,“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言外之意,不要试图上赌桌,拿自己当筹码,用这样蠢笨的手段邀名射利。
——原来是这样。
“季风廷。”
季风廷凝视地板上反光的灯影。或许适才那几分钟的美梦就是现在这片灯影,玻璃一样,凛凛碎了满地。
“季风廷。”
季风廷笑了。不是像平常那样用笑当面具、做盾甲。由衷的,他觉得自己真好笑。
“季风廷!”
有人抓住季风廷的肩,力气很大,季风廷因此抬起头,露出来死白的脸色,汗湿的额发垂下来,紧贴眉骨。他的笑容没有时间收回。
江徕攥着一堆纸单,见到季风廷这副模样,整个人愣住了。
隔着口罩,也能看出,他露出来一副好像极其难以理解对方的神情。
“季风廷,”江徕看着他,轻声问,“你现在究竟,是脑筋打结了,还是根本少一根啊?”
第17章 无名无姓的人怎么可以站在山巅
成人世界里有许多法则,沉默是其中之一。在一段对话中,沉默者用无声的方式传达内心的情感与想法,它其实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多微妙啊,只需要适当闭上嘴巴,便能让人体会到轻蔑、抗议、震撼、悲伤、屈服……那样多丰富的隐喻。
常用于影视作品里,沉默也是一种艺术,是语言的断裂,情感的峰巅。他们是演员,自然比普通人更了悟沉默的力量。而季风廷沉默的逻辑相当简单,客套话说尽,其余他只能闭口不谈。因为他与江徕的生命曾有几百个日夜相互交叉,那一部分陈迹如同身体中延伸生长的神经,藏匿在血肉里、皮肤下,只要不去主动触碰,便可过得风恬浪静、不知痛痒。
季风廷很有这样一番经验。
所以不接话、不作答,他知道窗户纸背后什么景象,是血淋淋闹纷纷,那些缠夹不清的因果、难辨是非的选择,一捅破就要祸生不测,如此牵一发动全身,于谁也没有必要。
好在,江徕应当也有这样的共识,他垂视着季风廷,并没有催促他发言的意思,或者他适才那句不是问话而只是慨叹。季风廷默默着,空气冰凉,不知过了多久,大厅四角好像慢慢漂浮起来,变平面,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相片,惨白色。
焦点里,江徕的面目模糊不清,惝恍之中,季风廷似乎听到他轻叹一声气,声音像隔着水雾。而后,江徕弯下腰,搀起来季风廷,带他向诊室走。
季风廷任他动作,病痛的冷汗从额角缓慢地往下颌爬,此后的记忆如同幻景,穿白大褂的医生永远冷静温和地说话,急性肠胃炎,需要挂水、留院观察,季风廷反应迟缓地点头,不知要作何言语,江徕便替他答,好的,谢谢医生,请问还有什么需要注意吗。
仿佛身体机能与社会机能同时退化,生一场病竟然会使一个成年人脆弱至此吗,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躺到床上,吊针打好,单人病房变得死寂,安定下来之后,已是凌晨三点,江徕却并未离去。他关掉主光源,只留一盏冷色的夜灯,在一旁的陪护床上躺了下去。季风廷觉察他坚执的意图,无法再说出请他回去不必麻烦他的场面话。有些人情必须这样一欠到底了。
可除了拜托江徕,孤身一人的季风廷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最后的画面更是模糊,黑屋顶、冷吊瓶,被荧光映照的江徕冷峻的脸,他在手机上敲打,指腹接触屏幕,有很细微的动静,那节奏像施过魔法的安眠曲,人类意志力不能支。
上一次被人这样关顾看照是多久呢,大脑进入混沌前季风廷费力地想,虚空中的影像跟随时钟指针飞速倒退,越来越暗、越来越远,最后停顿在一处熟悉的房间,窗纱轻摆、药香弥漫。
“别想了,”江徕的声音缥缈空幻,难以分清飘荡在过去现在或是未来,他轻声对季风廷讲,“快睡吧。”
于是季风廷被彻底按掉了开关键。
是在太阳终于醒来以后,剧组的车才到达医院。
包子抱着一捧百合下车,晕头转向地找了大半天,才找到季风廷所在的病房。梅梅守在门口,见到他来,很是诧异。
“梅梅姐,”包子解释,他几乎没跟梅梅靠得这样近过,说话的时候别扭地撇开眼睛,又不时飞快地偷看梅梅一眼,“导演他们有点事情,说是待会儿来。”
梅梅蹙了下眉:“谁问你这个了,”顿了顿,看他那怂样,似乎还是忍不住有些愠怒,又说,“不是说请制片老师派一个靠谱点的过来么?”
“我哪里不靠谱了啊?”包子上前一步,弯着腰,急急为自己辩解,“我可太靠谱了梅梅姐,要论跑腿儿办事,我说第二,组里没人敢说第一。”
梅梅不说话,看着他。包子有些怵了,缩着肩膀,支支吾吾,小声承认:“那什么……大家都忙嘛,而且都有老婆孩子的,打一份工就很辛苦了……谁也不想多加工作嘛,说白了,季老师这儿……”
“这儿什么?”
包子左右瞅了瞅,空出一只手掩在花束下,拇指食指捏拢,搓了几下,然后小声说:“实在没什么捞头……”他又替同事找补,“圈里头,这种事情也很正常的吧……”
不光娱乐圈里,其实整个社会都这样,即便是原始丛林动物世界里也是这样。拜高踩低见风使舵,如果不是有利可图,谁愿意拿剧组一份工资打两份工。更何况现在这年头,哪怕是个三线小明显,也很少有不带助理进组的。像季风廷这样的,想想都知道,他光是讨生活恐怕都够呛,更别说私下给点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