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廷抿着嘴,点头,视线往下落。他双膝并得很紧,整个人像被拘在矮凳上,汗珠沿着腮边滑落。
这场戏中,邢凯和孔小雨进行了第一次身体接触。对于两个近似同居的成年人来说,发生这件事并不意外,更何况,从一开始,孔小雨就抱着将邢凯当做与同性相处之试验品的目的与其接触。
奇的是邢凯的反应。在孔小雨看来也费解的一点——这场按道理应当是以迟疑、克制、摸索为基调的欢好,在邢凯身上却表现出来相反的特质。
站在上帝视角观察,孔小雨这时对“爱”的理解,应该尚觉懵懂。他幼时便被送进福利院,儿童的脆弱天真一点点被磨净;又被养父母领养,在其麟儿降生后受尽冷待和白眼;他没有读完书便只身踏入社会,所学会的生存技能都是别人施加于他身。对他而言什么都不重要,他世界的规则构成是偷、骗、抢、拿、利用和伤害。他人生只有一个目标。
剧情中并没有向观众这样明确交代孔小雨的身世,但季风廷必须表演出来主角被这种环境所塑造的僻性,表演出这样一个人也会因为某些奇怪的瞬间心动。想要做好这一点,真的不简单。
季风廷沉默地捏着剧本,大家也都很安静。
“我从不怕演员有瑕疵,”很跳跃的,谈文耀忽然开口,“我喜欢用新演员,喜欢不一样的血液。演员演技再精湛、技巧再厉害、经验再丰富,不能令观众产生共情——或者说,他的演技喧宾夺主,让观众对演员演技的感触超过对角色/情绪的感触——对我个人而言,这其实都是不到家的。”
又是一番叫旁人听到会口诛笔伐的言辞,谈文耀敢当着这些外人的面说,是因为他的身份总是让他可以无所顾忌。但季风廷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些,他愣愣地望向谈文耀。
谈文耀说:“在这方面你做得不错,不要害怕。”
到此前为止,谈文耀从没有向季风廷透露过一丁点对他在演戏上的看法,这时候忽然提及,倒叫季风廷感觉莫知所措。
他呆怔地看着谈文耀,大脑乱得发麻。像一直期待老师点评自己试卷的小学生,因为平时学得努力却默默无闻,是课堂上的边缘人,连目光也不敢投向讲台,于是内心再是忐忑、企盼,也理所应当地被人忽略,久而久之便要自诘,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吗,老师到底对哪一点不满意呢,是分数考得太差,所以连提一下都感觉没有必要吗。
而就在现在,模考前,忐忑期待尽都亡佚,老师却忽然单独叫住你——单独意味着关注。他说,季风廷,你一直做得不错,不要害怕。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诗人总是从饥饿中产生。我认为好演员——可能不止演员,是一切创作者,都是这样——”谈文耀看着他,“他们都将毕生热爱当作自己的灵魂,越是热爱,投注精力越多,灵魂成长得越快,就越是饥饿。而创作的过程,与其解释成塑造,不如说是哺育,像用你的血肉、骨骼、情感、思想,来浇灌一座联系你与角色的桥梁。这样说,你明白么?”
诗人总是从饥饿中产生——好惭愧,季风廷从没有过这样的构想。无论是文学上还是生活上,他只是一个平凡人,他所认知的饥饿,往往就是饥饿本身。
但好在他或许可以理解到谈文耀的意思。换成通俗的话来讲,如果想要创造一个好作品,就需要对它保持永不磨灭如饥似渴的热情。而演员和角色的关系,更像是人面对另外一个自己,想让角色生动起来,就要在彼此手掌上都剌上一刀,用自己的血液替角色的身躯补给,要他们牵住手,最终从伤口处皮肤黏合、生长在一起。
谈文耀如果做演员,他毫无疑问是体验派的拥趸者。
“我明白了。”他郑重地、受益匪浅地点头,“谢谢谈导。”
张副导测好光,冲他们这边扬起手,比了个OK。谈文耀点头要起身,江徕忽然开口,第一次在片场用类似开玩笑的语气说话:“谈导怎么从没跟我说过这些?”
谈文耀转头看向江徕,露出点长辈似的好笑:“你现在都是拿影帝的人了,难不成还要我来辅导你做作业吗。”他拍拍手,招呼大家,“好了,抓紧时间,各就各位,咱们争取一遍过!”
张副导走后,房间里只留导演和一位摄像。
暗自深呼吸一口,季风廷往床边走,江徕也走过去,手里的水杯顺手放在桌上。
季风廷躺到床上。他们做好了准备,孔小雨穿着很简单的t恤和短裤,布料皱得暧昧。
江徕站在床前,没再动作,上一幕被打断的情绪需要重新酝酿。很自然的,他目光垂落到季风廷的两条腿上。男人的腿不用纤细来形容,是修长匀称,此刻因为角色需要而弛懈地放在床上,给人病态的想象。
像是觉察到江徕的视线,季风廷整个人微微往里缩了一点,脚趾不自在地蜷成羞赧的样子。他脚背的皮肤比别的地方更白皙一些,只用目光就可以感受到触感,昏黄灯光下,仿佛那是瓷器温润的釉面。
江徕的视线再往上抬,没什么感情地定格到季风廷脸上。几秒后,他忽然伸手触碰他。
在拿到完整剧本那天晚上,季风廷就已经得知这部电影有两场尺度很大的亲热戏,为此,他其实已经做了不少准备。可是真到要亲身上阵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所以江徕的这个动作,季风廷差一点就下意识要往后躲开。
“怎么了?”江徕看出来了,动作一顿,问他。这声音很低,有种刚抽过烟的沙哑。
季风廷抬眼去看江徕。从凄暗的光线中可以望见,江徕背后的光晕如同一分稀薄的幻影笼罩他。他摇摇头没说话,而是抓住江徕的手,继续江徕未竟的动作,有些乖顺的,主动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到他掌心。
片刻之后江徕才有动作,手指从季风廷眼角滑过去,落在颧骨、脸颊。季风廷缓慢呼吸着,感受到那几根手指游走到他发际边缘,顺着耳朵轮廓一下一下很亲密地抚摸。
痒酥的感觉像风吹落的火星子,穿透皮肤,烫到魂魄最薄透的地方。他不自觉仰起头,目光些许涣散,双唇微微张开,脖颈绷出来一条漂亮的弧线。季风廷应该不知道,这神情很有邀请的含义。于是江徕在他耳垂上捻了一下,顺势拢住季风廷脸颊,拇指指腹抚过他唇瓣,又往下,很熟练地,手掌覆盖住那道弧线。
只是虚虚着力而已,季风廷看起来就好像不能呼吸了。
风越来越大,从开了一掌宽的窗洞呼啸而入,屋里已经浸透凉意。他们一直没有关窗。
季风廷被压倒在床上,分开双膝,是完全的被动方。江徕跪在他中间,单手抓住背心脱掉,露出十分标致的男性身体,腹肌的沟壑若隐若现在布置好的灯光下。
谈文耀冲摄像师点头,这场戏打尾板,因此拍摄悄无声息开始了。
巧的是,他们时机把握得刚刚好,亲吻落下来的同时,窗外忽然亮了一瞬。闪电,三四秒时间,远方敲响闷沉的雷声,轰隆隆,由远及近,愈近愈沉,最终在穹顶轰然炸开,天地仿佛因此颤动。
像被雷声惊到,季风廷抓紧江徕手臂。江徕反捉他的手,顺势将他抱进怀里,季风廷身上那件衣服早已经松松垮垮不像样,很容易便被江徕剥掉。
他抚摸季风廷的头发,声音在雷鸣后显得低沉、冷静:“会后悔吗。”
季风廷凝视他,沉沉呼吸,不说话。第二道闪电亮起,他仰起头主动吻他。
雷声进而伴随淅沥的雨如重山般连绵而来,雨点也是由远及近,似乎风瞬秒之内就将体积庞大的积雨云推到他们头顶。水泥浇灌的天花板太单薄,这时候似被无数豆粒泼撒,发出令人震悚的声音。
他们没有距离,胳膊挤着胳膊,胸膛挨着胸膛,滚烫的皮肤贴在一起,像世界上最后两只人类,褪去一切粉饰,化为原始模样,在暴雨中山洞里紧相拥。有一种坦率迎接毁灭的美意。
这就是谈文耀想要的感觉吗。所以三架机器从各个方向钉住他们,固定机位,动都不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