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血缘的纽带在勒紧喉咙。
江徕眉头轻蹙,季风廷继续说下去,或者形容为倾诉:“我没跟你提过他们吧。高二那年,组织艺考的老师来挑学生。我成绩不错,加上艺考分数,或许能上一个很好的学校。但走这条路,从培训到大学的费用,花销太大了。这些钱,家里根本掏不出。”
“高考考英语那天,我分到的考场靠着居民楼,有人不守静音规定,放好大声的音乐,从听力考试开始到结束。这一科本来我就不是强项,又丢掉听力的分,最后不出意外地考砸了。”
“等出成绩的那段时间,我每天不停地看电影,可能把这件事当成了逃避现实的办法吧。”季风廷顿了顿,声音变得很轻,“爸妈老是吵架,为欠债吵,为对方打麻将打得比自己更上瘾吵,为我究竟是读师范还是读医吵,为当初没钱让我去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吵,为我萎靡不振吵。”
“我就想,干脆直接去拍电影吧,又能挣钱,又能演戏,好像这样做反而比读大学更像走捷径——那个时候她不好说我痴人发梦。我给他们省钱了啊。今天却扔给我这四个字。因为她提到亲戚家的小孩考到复旦大学,提到她同学的小孩每月工资早已经上万,提到我在外面混了两三年,她问我拿八千块,我都拿不出来。”
季风廷已经不流眼泪了,但是泪痕仍扒在他脸上,光在上面闪烁,像两道随水分蒸发而逐渐黯淡的银河。
他问江徕:“如果明知道是输也要坚持下去,这真的不叫愚蠢而叫做勇敢吗?”
没有立刻回答他。避开他脸上的擦伤,江徕用指腹沿着季风廷泪落的轨迹慢慢抚平。到后来,江徕竟然看着他笑了一下,像看委屈到哭红鼻子的小孩。
“抱歉,我没办法给你准确的回答。”江徕说,“因为在很多人看来,勇敢的人大都是愚蠢的。不过——”
话锋一转,他又说:“人人都只有一次生命,令自己活得开心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我们能在这愚蠢的行为之中得到满足和快乐,愚蠢一点又何妨呢?”
季风廷怔怔地望住他。
江徕低声问:“季风廷,现在,此时此刻,你最想要做到的是什么?”
“我想……”季风廷讷讷地张嘴巴,眼躲避地望向一旁,忽然看见他们那台小电视机,想起前几天重温过的《喜剧之王》,他讲,“我想要,在被人问起我究竟在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时,能有足够的底气纠正他,说其实我是一个演员。而并非他人口中的……死茄哩啡。”
“好。”江徕点点头,“你信不信,我们很快就可以实现这个愿望。”
季风廷没说话,苦笑了一下。
江徕低头看他。这一幕好长,灯光强调了他注视的力量,将一股温泉注进季风廷的脉搏。
“不要这样笑。”江徕对他说,“这种时候,给我一个吻,可以吗。”
第一个吻。当然可以了。这无伤大雅。
季风廷主动仰起头吻他,唇瓣之间的触碰引发一连串湿润的电流,令人麻痹晕眩,忘乎所有。温泉从脉搏暖到全身,最后洄游进那颗退化的,婴孩的心脏。
“说,你相信。”
唇瓣缓缓分开,江徕说。
皮肤上还残留江徕鼻息的温度,好痒,痒到心脏无法控制地悸动了。于是季风廷照本宣科,说:“我相信。”
屋外仿佛有淅淅沥沥的小雨下起来,像他身体因为悸动的颤抖,像星星坠在人间。他们在一个平常夜晚,被星星包围了。
“可以改一改前缀,”如同在对着星星宣誓,江徕说,“别人问起来,我们这样说:其实,我是一个愚蠢而勇敢的演员。”
季风廷被他逗笑,却也认真在重复:“其实,我是一个愚蠢而勇敢的演员。”
江徕没有停,似乎觉得有趣,季风廷的跟缀,好像孩童在牙牙学语。他又轻声念。
“真正喜欢的,我不放弃,这是美德。”
“真正喜欢的,我不放弃。这是美德。”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雨声大起来,噼里啪啦,激亢地宣告礼成。
顺利成章,他们对视,又接吻了,不清楚谁先吻谁,美妙的安慰与结合。几十条小鱼在咫尺处好奇地洄游,尾巴甩出淘气的弧线,轻细的水声比对雨声,像一首安静童谣。
季风廷尝到江徕的味道,那是混杂着烟味和自己眼泪的咸味,一种春风拂过潮汐的味道。
Cut——
光被风吹落。跌进水中的人被水阻塞听觉。恍然中,季风廷也成了一尾小鱼,只用余光,看见四壁如同玻璃,水的波动使世界融化、变形。
玻璃外模糊而不真实的人影在叫喊,几双手在鱼缸的极光中挥动。Cut。风廷,风廷。
他该松开双手吗。可是江徕好似另一尾鱼,捧住他脸吻他,像季风廷不叫停,他便纵容地不停。鱼缸中唯一一对总是恋恋不舍的亲嘴鱼。
哗啦一声——器材响,如同石子打破水面。季风廷猛然惊醒过来,他将自己搭在江徕肩上的手松开,四下望,哪里有鱼,天台的小屋在雨声中好静谧,那扇彩格窗紧闭着,上面有台灯昏黄涵淡的倒影。
季风廷浑噩地发现,自己居然被这一场场吻戏溺晕,已经很难一听到导演说cut就立刻回神抽离。
他下意识抬头看江徕,江徕穿邢凯的黑背心,头发抓得随意,此刻正沉默地注视他。
这样来看,那张脸和梦里面他年青的模样毫无差别。甚至下一秒,季风廷好像就要听到江徕张开那双湿润发红的唇,用低哑的嗓音,仿佛念过千百次的那么念他的名字。
“风廷。”季风廷屏住呼吸,听到他在耳边轻声说,“你不知道,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看过你演戏。”
第26章 季风廷只是个过路客
有没有尝试过被密网从水中冷不丁地兜头抄出来——就像这样,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刹那,身体却依然保留水体沉甸甸的怀念。说不清是怀念窒息、怀念坠落,还是怀念在水灌进胸肺时产生的幻觉和快感。
实际上,这是一种重力反差。季风廷捞住自己的胳膊,想象原来自己并不是一尾小鱼。他甚至不是鱼,是住在记忆之海的蓝鲸,哺乳动物,不用腮而用肺呼吸。离开水,失去浮力,就会因为内脏受重压而死亡。
这是他用自己的重量压扁自己。
剧组的气氛有些奇怪,第一次,导演喊停之后现场却反而变得更安静。很多人都在偷看摄影机聚焦的中心——奇怪的气氛便是由这里向四周辐射。
季风廷搁浅在床上,好像处在生命游离之际,有风声,透过莹白色的雾障,将缥缈的言语刮进他耳朵里。
他知道那是自己顺着江徕的揭晓问,“真的吗。”“在哪里?”
江徕笑一笑不说话,显得很神秘。后来季风廷从江徕母亲那里得到了全部答案,才知道人与人之间原来有很少很少的缘分,很多很多的是契机。
无论如何,那段时间恐怕是季风廷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努力拼搏、忙里偷闲、爱人相伴,记忆梭织的温暖令他贪心。
他看着与自己面对面的江徕,忽然觉得很难过,不是因为贪心得不到满足,而是他再清楚不过,他贪图的东西于他已经无望。
其实他好想再投进江徕怀抱,像梦里一样,用季风廷的身份,一侧头就可以吻住他,埋在他颈窝。他却永远无法再这样做。
季风廷只是个过路客。
“啪嗒”一下,水滴拍打地面的声音,天花板的角落又漏雨下来,不知道导演组是故意为之,还是防水漆质量原本就有这么差劲。
季风廷往上看了一眼,墙灰湿漉漉,漏雨的地方像胀出的脓疱,孕育一滴一滴的室内小雨。下面有一把竹椅,用得太久,转角处露出来光秃秃的骨筋,被水溅湿,更亮了,邢凯经常坐在那里捯饬上了年龄的小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