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夜(48)

2025-12-16 评论

  女孩子压抑着声音兴奋地尖叫,她男友笑着讲,兄弟伙真是耿直惨了。又笑嘻嘻地说,你俩酒一起喝,路一起闯,记住是我说的,一定百年好合。

  季风廷被迫贴近江徕,胸膛抵到了他的背上,他感受到江徕身体轻轻震动,似乎低笑了一下。难道说这个城市,这城市的人都有神奇的磁力,能把江徕和季风廷变成磁铁的两极,江徕如同低笑的震动在磁场之中产生涡流,令季风廷获得感应,刹那间抛开所有念头,也随之轻轻微笑。

  可也只有刹那,分秒。而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

  红灯转绿,发动机又开始轰鸣,季风廷默默收回手,江徕并没有挽留。他们像两粒无言的细胞,在城市的脉络里缓缓流动。

  最后江徕将车停到了市中心,闹中取静的一条街边。他们上了天桥,这并不是一条很宽的街道,四周的香樟树高又茂密,树枝皆向中间延伸,晚风中飘来清新的绿意。

  桥下偶有车辆驶过,行人很少,游客都在街的背侧。正对面,街道尽头,矗立着一幢大厦,广告牌大得夸张,几乎覆盖整座建筑,正播送护肤品广告。

  江徕站在天桥中央,背对着季风廷。

  夜深,灯光灰暗,DV机昏黄的荧幕上布满像素颗粒,镜头抖动时,江徕成了粗糙的残影。风一阵扬,一阵落,江徕静静地靠在围栏边,身影也像风一样缥缈,发梢飞扬的弧度勾勒出记忆里的轮廓。眼前这一切真的很美。

  季风廷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黯淡的月辉流淌过骨痂,被打碎的旧梦就这么轻易地重塑、生长起来。自然而然,季风廷想起曾经在剧场后台看到的戏目。他躲在阴影里,听到亡国的李煜讲,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他摁开熟悉的拍摄键,找到准确的构图,轻声说:“这里很合适。”

  江徕“嗯”了声。原来他准备了台词。像他们曾经约定好的那样。他说话的声音跟拍戏时很不相像。

  某年某月,某时某刻,在山城看风景。他转头看了眼镜头,顿了顿,继续说,风景还不错。

  风景还不错。

  话刚落地,那幢大厦的屏幕上突然出现了江徕的面孔。

  季风廷有些恍神,视线移到DV机屏幕之外,发现那是一支江徕新拍的腕表广告。江徕在近三十米高的屏幕上俯视他,冷淡的脸色,考究的着装,手腕间奢华的表盘泛着冰川的光泽,整座华灯璀璨的城市都只像是他的陪衬。

  如此惹眼,江徕不应该没有注意到,他却并不在意,背着风,自顾自点起一支烟,又冲季风廷招手。

  季风廷结束了录制。没有往前走,站在原地。他对着江徕笑了笑。

  温柔的清风卷来此岸红尘的声音,飘啊荡啊,悄悄落到季风廷耳中,组成词的下半阙。他在心里跟着一起念。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第34章 “物归原主”

  很像一句咒语,念过之后,空气好多了。季风廷有一种解脱的自觉,面对命运的安排,虽然有过不甘,到底还是平静接受。

  一只橘白色的胖猫竖着尾巴,懒洋洋慢吞吞地从他俩中间穿过。季风廷目送它,等它跳下台阶,才往前走,立到江徕身边,与他保持得体的距离。

  “要看吗?”他调出拍好的素材,把DV递还给江徕。江徕低头的间隙,他斜倚到生锈的金属栏杆,望着那面巨幅广告,也摸出烟点上。两位不太善良的烟民并排着吞云吐雾。幸而这个时刻桥上没有过路人。

  江徕沉默了很一会儿,问:“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季风廷摇摇头:“记不清了。”

  他没有欺骗江徕。人在染上坏毛病时,往往被遮蔽认知。从季风廷并不抽烟到季风廷成为老烟民,不过只是因为偶然间的动念。夜色中,两粒猩红的火星忽明忽灭。烟烬被风吹,跌到地板上,与缝隙中杂生的青苔融合成一体。广告屏暗下去了。

  天桥下,路口边,一对年轻男女出现。女孩子不择路地闷头往前,男孩子提着购物袋,缀在她身后,束手无策、亦步亦趋,终于爆发,质问她,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走去哪,不要再作了。女孩子像被点炸,刹住脚步,声泪俱下地冲他吼叫,觉得我作那就滚啊,分手啊,跟着我是不要脸吗。

  街道突然变得静谧。季风廷站在桥上,被树丛遮挡,看不清男孩子脸上的表情,只见到两人无言相对半晌,男孩毅然转过了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也就不知道,女孩子站在原地望着他愣了好久好久,直到他背影消失在路尽头,才拾起自己的脚步,不知所往地离开。

  云层散去,月光忽然明亮起来。天空是深蓝色。

  江徕问:“他们会和好么?”

  季风廷没有过这种经验,他不知道。只能猜测:“吵成这样,不会了吧。”

  江徕轻笑了一下,声带像蒙上一层沙:“季老师你不知道,”他说,“吵成这样才不会真的分手。”

  顿了顿,继续说:“吵成这样,才证明她真的舍不得。”

  尼古丁在空气中暗暗发酵。好几十秒的时间,季风廷不响、不动,火燃到尽头,烫他的手指,烟也升起来,灼他的眼睛。他不是白痴,天生更比常人敏感,他听清楚江徕的言语,更辨分明江徕的暗喻。

  许多时间过去,许多事情发生,许多人遇见又离开,生命经历已经比常人丰富百倍的江徕,怎么还会为微时一段不值一提的感情耿耿于怀。

  季风廷想要说话,哪怕“嗯”一声也好,喉鼻之间却如同碳石炙烧,疼到发紧,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最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江徕兀自陈述。

  第一次见季风廷,哪天?

  季风廷呆呆靠在那里,江徕提过,他很久以前——在季风廷和他相识以前,他就已经认识了季风廷。两个人命运的齿轮从那一刻开始咬合。季风廷并未追问过。后来江徕的母亲向季风廷揭述他不知晓的一切,原来那是母子俩冲突时做下的草率决定,是江徕不成熟的宣战。

  季风廷几乎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情景:小少爷过惯平淡优渥的生活,某天忽然提出想要进入演艺圈,母亲却并未给予支持,二人争执不下时,正巧电视剧上播送到某一幕,主角在一群龙套中间穿行,母亲随手一指,点着某个群演的脑袋,说,你有什么了不得?看到了吗,没有背景,你也就只能像他一样做个龙套,一辈子吃盒饭的命。

  江徕母亲点到的那个龙套就是季风廷。

  ——这便是季风廷所了解的,江徕对于季风廷的初见。

  或许以这段剧情作为故事的开端实在很不浪漫,江徕只说他很久以前就见过季风廷,却对背后的缘由闭口不提。更有可能,说到底,这不过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

  “你可能不记得。”可此时此刻,江徕却说,“当时你并没有看见我。”

  季风廷忽然抬头,看着他。一股煎熬的感受在朝身体之外涌动,将他蚀出一个缺口。江徕面朝着桥外,罕见地有些出神,不知是不是因为记忆太过久远太过模糊,他叙说得很缓慢。

  “我刚到基地没几天,碰见剧组拍戏,你站得离主角不远,大概是个边缘角色。我看完你们整场戏,场务才注意到我。”

  这是季风廷未知的部分,他甚至迟迟没有反应过来,江徕究竟说的是哪个剧组哪个角色。

  “我打听到下一场戏的时间,又找到现场,”江徕说,“可是那个角色不再是你了。”

  几辆快车忽然从桥下飞驰过,扬起灰尘和尾气。季风廷卸下力气,忽然觉得很疲惫。

  听说这座城市到处都是防空洞,那些废弃了几十年的阴冷巢穴,遗留着老鼠、野猫,甚至人体的腐烂物。他想走进去,没有深海的山城只有这个地方最万籁俱寂,适合沉没。那么,他不必想起,不必条件反射地替江徕将他未描述的事件补充完整。

  是的,他曾在拍摄途中弄丢过一个角色。如果江徕真的看完那整场戏,他会看见季风廷蠢到无可复加,替得罪男主的群演说话。看到季风廷被男主笑着诘问,你叫什么名字?哦,季风廷,季风廷是个什么人物啊?还会看到,男主角喝着咖啡挥挥手,像扫一粒灰尘那样,让季风廷麻利地滚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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