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班钟点,接他的那辆银灰色宾利,无声地汇入德辅道中的车流,车窗外是依旧燥热的黄昏,车内冷气开得足,郑沅一上车便摘掉口罩,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懒散地靠进冰凉的真皮座椅里,灰色的皮革贴着他发烫的后颈,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
从昨天开始,他就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像是有人在背后反复念起他的名字,又像是身体里某个部位被弄伤了。为此,他一整天在办公室都戴着口罩,昨晚回家甚至没敢抱郑糕糕。
今天,那点不适终于演变成了低烧,漂亮的脸颊上因发烧而泛着一层薄薄的病气红晕,眉目带着几分脆弱的湿意。
郑家灿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微凉的、带着木质香气皮肤贴上来,郑沅心头一跳。
“还在低烧?”
郑沅没开口,只带着满不在乎又略显不耐烦的鼻音“嗯”了一声,将脸扭向窗外。
“你不用日日来接我,”郑沅的声音闷在喉咙里,听起来又软又冲,“我又不是小朋友,自己知道回家。要是被熟人认出你的车,传出去话我让郑生日日在停车场等我,我不好意思。”
郑家灿收回手,目光却未曾离开他泛红的侧脸,说:“认出来就认出来,没关系。”
“有关系。你不怕,我怕。”郑沅的声音迅速低落下去,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就是这样矛盾。
小气、嫉妒,不愿郑家灿的任何片段,哪怕只是新闻里、闲谈中,与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绑定。但真有哪天,网络上开始把他和郑家灿牵扯到一起,他自己恐怕又是最先吓到的那个。不用郑家灿出手,他都会第一个冲去找郑家灿的下属,哭着喊着叫人快点处理干净。
先不论他男性的社会身份,单是“郑家养子”这一条,就足够让港媒用尽所有耸人听闻的标题,将这段关系描绘成一桩惊世骇俗的背德丑闻。
收养疑云、同性恋人、禁断之恋……想一想港媒的犀利程度,郑沅就头皮发麻,再加上他们一贯添油加醋的编排,对郑家灿的声誉,百害无利。
所以,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反正在费尽心思的港媒报道里,郑家灿的上一段婚姻、前一段感情,只是个公众可见的浮标,真正的隐私,他郑沅,永远都藏在幽深的水面之下。
可是,生病会把情绪都泡得肿胀发软,以前可以看得津津有味的八卦,现在回想郑沅又觉得心酸。
郑家灿那段婚姻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前女友也是实实在在在一起过的。
说不定过几年,就有编剧以这三个人为原型拍一部跌宕起伏的豪门商战剧出来。
想到这里,郑沅反而轻轻地笑了。
那点因嫉妒和不安燃起的无名火,也在这荒谬的想象中也悄然熄灭了下去。
身边生闷气的人有了动静,郑家灿目光就静静看过去。
就见郑沅睁开眼睛,虽然没看自己,但自顾自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冰淇淋,连带着一支小勺,一言不发地挖着吃了起来。
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敲了敲,郑家灿说:“Coco,还在因为昨天的新闻难过吗?”
“不是难过。”郑沅声音软了下来,笑着说,“就是看到有人夸郑生好看,同哪个大美女都好衬。”
说完,郑沅叼着木勺,像个流氓,在郑家灿的脸上轻佻看了看。
郑家灿那张被陌生人盛赞的脸骨相极其优越,深邃的眉眼在近距离看时显得愈发凌厉好看,看起来凉凉的体温让发烧的郑沅觉得很舒服。
最后没忍住,郑沅伸出了手。
他的手心很烫,而郑家灿的皮肤果然带着一丝玉石般的微凉,让人舍不得移开。
郑家灿由着他摸,甚至还稍稍朝他偏头:“别生气了好吗?”
一股滚烫从手心蔓延到了心口,说不清楚为什么,像是抚摸着一只确认会听话会顺从的猛兽,危险又迷人。
郑沅心跳阵阵,又强撑镇定认真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其实对五花八门的八卦,郑沅也只是喝口醋,不会真的难受到哪里去。
除非,哪天跳出一则“郑生二婚”的新闻。
想到着,郑沅眼底的痴迷淡去,表情复杂地把手缩了回去。
手腕却在半空中被截住。
郑家灿的手修长有力,从他的手腕滑到手心,然后与他十指相扣,紧紧地。掌心贴着掌心,滚烫的温度交织在一起。
郑家灿松开自己的安全带,拿掉被他咬住的木勺,故技重施般低下头:“CoCo。”
像是祈求谅解又像在询问许可。
郑沅像是被烫到,眼睫毛一颤,在窗外金箔般的黄昏中,郑沅被吻得浑身发软,像手中冰淇淋,渐渐融化,被郑家灿掬在手中。
银灰色的汽车在车道上静静划过,车还没有停下,郑沅就看见花园里有个小小的身影穿过平整的草坪正朝自己跑来。
“Rice ball。”
郑糕糕扑到郑沅腿边,穿着红色小短袖和牛仔背带裤,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前,仰着粉嫩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郑沅也顾不上口罩不口罩,抱起他,在他软乎乎的脸颊上用力贴了贴,闻到他身上一股青草、阳光和奶香混合的甜味。郑家灿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空掉的冰淇淋盒,问:“听到车声就跑出来了?”
“嗯!”郑糕糕开心地点头。
郑沅笑意从颊边的酒窝漾开,声音不自觉地变得又软又甜:“BB来接我,我真的好开心呀。BB之前在做什么呀?”
“Lego啊,好大嘅castle!”
“好厉害哦。我陪你一齐玩。”
郑糕糕一条小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小巧的鼻子在他颈窝里嗅了嗅,闻到了融化的奶油香甜,然后好奇地看了看爹地手里那个眼熟的盒子。
雪糕盒。
郑糕糕眼巴巴望着,白白的手指按着自己的嘴角:“爹哋,呢个系咩呀?”
郑家灿淡笑,看向把垃圾扔到自己手上的郑沅。
郑沅脸不红心不跳:“Daddy's food,BB唔可以多食。我整个更好食的给Rice ball。”
郑糕糕出生就肠胃弱,只能喝特制的奶粉,乳制品和冰饮家里都控制得极严。郑糕糕看看郑沅,大眼睛里满是犹豫:“真的吗?”
“真的啊。我给你做。就是……”郑沅嘴角得意的笑容,在看清站在门廊的客人面孔时,瞬间凝固。
“你好啊,Chris。”郑家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在郑沅愣住的间隙,郑糕糕用软糯地声音报告:“小叔好早就到家啦。”
怪不得两岁的郑糕糕说自己在玩乐高,原来是他在陪郑家凯玩。
郑沅看看神色如常的郑家灿,又看看面色不虞的郑家凯,手脚一时有些局促,不自觉地放下了紧紧抱着的郑糕糕。最后才干巴巴说:“哇,好巧啊,Kyle,好久不见。”
“好巧。几时候返嚟?都唔同我讲声。”郑家凯凉飕飕地问候,眼神里全是控诉。
“就,三周前啦。”
郑家灿牵住郑糕糕的小手,绕过僵持的两人往前走,经过郑沅身边时,带起阵干净而冷冽香气拂过郑沅。
郑沅下意识想把人抓住,让他帮忙解围,郑家凯恨恨地瞪了眼郑沅偷偷摸摸的手,压低声音说:“你有冇搞错啊,回来都不说一声?!”
“……我忘了嘛。”
“唔记得?你日日同我哥住一起,你说你忘了告诉我?!”郑家凯的声音更低了,但怒气也更明显。
“我也是几天前才搬回来的,不信你问丁叔。”郑沅飞快地瞥了眼郑家灿的背影,低声问,“来找你哥?”
“嗯嗯,工作上嘅事。”郑家凯含糊其辞,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哥哥最近心情好唔好啊?”
“还行吧。”郑沅又殷勤又大义凛然地说,“我帮你观察观察。”
“不用,等阵要是哥哥叫我走,你看时间差不多就来……”
两人一路嘀嘀咕咕到玄关,像两个在大人眼皮底下交换秘密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