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狂风暴雪无法外出觅食时,格林和我就趴在这窗前,饿着肚子苦等天晴。
严冬的高原上,如果吃不到肉,就连喘气的力量都没有。我还记得我和亦风忍不住偷吃了格林藏在雪窝子里的兔子以后,也是亏心地躲在这扇窗下,几天后却看见格林又在雪窝子里再次为我们埋下他猎捕回来的兔子,当格林抬起头望向小屋,狼鼻梁上缀满了积雪,我永远忘不了格林向窗子里投来的深沉目光。
还是那个牛粪筐——当年亦风出门捡牛粪的时候,跟在旁边的格林也有样学样地叼了一块石头扔进筐里。亦风把石头拣出来扔了,格林就把整筐牛粪给掀了。
还是那个床垫——冬夜里我们三个挤在一起睡觉,格林就在我耳朵边上打呼噜。
还是那个铁炉子——那年冬天,几天猎不到食的格林饿得啃草根,吐泥浆。幸亏我入冬前捡到过一只冻死的野鸭,一直为格林存着。于是我烧旺炉火,煮水解冻鸭肉。饿极了的格林闻到肉香,站在炉子上,直接从开水锅里捞肉吃;搅出的水花溅在铁炉子上,滋滋冒白烟。“你不怕烫啊?”我吓了一跳,心想难道不烫?伸手一摸铁炉子,却把我烫得吱哇乱叫,我那时可佩服格林了,狼爪竟然这么耐烫。亦风笑说:“他练过铁砂掌……”
那些苦中作乐的日子,那些在煎熬中期盼的岁月,共同度过的一幕幕都封存在这小屋里,我想着想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已然泪流满面。
亦风的眼圈也是红红的。“我们和格林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啊,现在想起来却像上辈子的事一样……”他拾起门边的牛头骨摩挲着,“这还是当年狼群打围牦牛以后,我捡回来的呢。不知道那群狼还在不在……”
看着亦风把牛头骨放回门边,我的目光却定格在屋门上,我推开亦风细看,门上有两三个带着泥巴的淡淡爪痕,从屋门中间半人高处往下拖擦了有一尺多长,似乎是犬科动物人立起来推门的痕迹。
亦风比量着爪印,有些小激动:“是狼爪印还是狗爪印?”
两人的心都怦怦跳出了声,我们都希望是第一个答案。
“狼爪印!”我一厢情愿地跟着心跳的节奏选择了答案,其实这风蚀多日的模糊爪痕是根本无法辨别的。
“那肯定是格林,他也回来过。”亦风比我更主观。但这回答却猛然触动了我的心弦。
格林,真的是你吗?是否在某个雨后,踏着泥泞,你也回来过?你是不是在推开门的一刹那,也像妈妈一样,想大哭一场?
我越想越激动,端起牛粪筐就往屋外跑:“捡牛粪,生火,我们回家了!小屋有了烟火,格林会看见我们的。”
亦风一把拉住我,顾忌地摇着头:“谁又把它重修起来的啊?只怕格林还没来,牧民就先来了。”
当头冷水……是啊,小屋已经有了新主人,我们只是过客。我失落地放下牛粪筐,眼前的小屋既亲切又陌生,透着几分物是人非的凄清……
离开了小屋,我们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流浪,仿佛只有把身体奔波得很疲惫才感觉不到心累。
直到傍晚时分,两人再也走不动了,才在草场上坐下来,看不远处羊群中的一只母羊下羔子。
这时,一个牧民骑着马过来查看刚出生的小羊羔,看见有陌生人在他的牧场休息,他很意外,拉下捂脸的围巾和我们打招呼:“阿偌,我叫泽仁,求捏阿恰子嘞(你叫什么名字)?”藏族汉子泽仁四十出头,皮肤黝黑,眉宇宽阔,鼻梁挺拔,一双眼睛流露出和善的光,粗犷的络腮胡子,一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泽仁和我们聊了几句就热情地拉起亦风:“走走走,天气冷得很,不要在这里坐着,到我家做客,火炉暖和!酥油茶多多的!”
我们欣然前往泽仁安在源牧上的家。刚见面就约陌生人去家里做客,这在城市里是不可理解的,但在草原上却是寻常事。当你看见牧民淳朴的笑容时,就会觉得时间也缓慢了下来,停留在一个没有隔阂的世界。
“源牧”是藏区大草原上原生牧民们对自家牧场的敬称,意为游牧是他们的起源,草场是他们生存的根本,草原人不忘本源。也有人称其为“远牧”,意思是离现代生活太遥远了。
“到底是‘源牧’还是‘远牧’呢?”我问泽仁。
“‘源牧’就是‘远牧’。”泽仁笑呵呵地骑马在车边引路,隔着车窗跟我聊,“爱放牧的人叫它‘源牧’,怕放牧的人叫它‘远牧’。这些年啊,草原越来越开放,有的牧民不再放牧了,他们进城做生意、开旅馆、开藏家乐,过起了定居生活。他们的牧场要么租给别人,要么包给开矿的挖泥炭挖石料,牧场主只管坐着收钱就行了。刚开始有些牧民觉得泥巴都能卖钱,反正多得是,随便挖。前些年日本人大量收购泥炭,便宜得很,一拖拉机十块钱。后来泥炭挖走了,下面的沙子全露出来,再也不长草,那些牧民才晓得草场毁了,他们卖了自家的命根子……我家也有定居点的房子,但是一年里难得回去住一次,我还是留在源牧上,看着牛羊和草场,心里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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