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真正的凉意只有夜间才有。巴马科之夜毕竟还是可爱的。在一天炎热之后,夜终于来了。巴马科之夜是平静的,平静得像是一潭止水,令人想不到身处闹市之中。炎阳已经隐退,头顶上没有了威胁。虽然气温仍在四十二度左右,但是同白天比起来,从尼日尔河上吹来的微风就颇带一些凉意了。动物和植物皆大欢喜。长街旁,短墙下,家家户户都出来乘凉。有的人点上了火炉,在那里煮晚饭。小摊子上点上了煤气灯,在灯火中,黑大的人影晃来晃去。看来人们的兴致都不坏,但是却寂静无哗,只有火炉中飘出来的青烟袅袅地没入夜空。
这也是我们的好时候。我们参加中国大使馆举行的招待会。在会上,我们遇到了许多白天参观访问时已经见过面的马里朋友。虽然认识了不过才一天,但是大有旧友重逢之感了。我们也遇到了许多在马里工作的中国专家。看样子,他们都是纯洁朴素的人,谦虚和气的人,但是他们做出来的事情却是十分不平凡。过去,马里是不长茶叶和甘蔗的。殖民主义者曾大吵大嚷,说是要帮助马里人民种茶树,种甘蔗。但是一种种了十几年,钱花了无数,人力费了无数,却不见一棵茶树、一根甘蔗长成。最后的结论是:马里是不适于种茶树和甘蔗的。现在,中国专家来了。他们不声不响,住在马里乡下,同农民一起劳动,一起生活,终于在那样同中国完全不同的气候条件下,让中国的甘蔗和茶树在马里生了根。他们自己也仿佛在马里生了根,马里人民把他们叫作“马里人”。他们赢得了从总统一直到一个普通人民上上下下异口同声的赞誉。乡村里的孩子们看到他们老远就用中国话喊:“你好!”每年,当第一批芒果和香蕉熟了的时候,马里农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把果品先送来让他们尝鲜。现在,细长的甘蔗、矮矮的茶树,已经同马里的芒果树长在一起,浓翠相连,浑然一体,它们将永远成为中马两国人民永恒友谊的象征。难道说这不是一个奇迹吗?我觉得,创造这个奇迹的那些单纯朴素、谦虚和气的人们身上有什么东西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吸引住了我。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骄傲,感到幸福。
我们也在夜里参加马里朋友为我们举办的招待会。有时候是在露天舞场里,看马里艺术家表演精彩的舞蹈,有时候是在一起吃晚饭。在这时候,访问过中国的马里朋友往往挤到我们身边来,娓娓不倦地对着我们,又像是对着自己,谈论他们在中国的见闻。他们绘形绘色地描述天安门和人民大会堂的庄严瑰丽,描述颐和园的绮丽风光。他们也谈到上海的摩天大楼,南京路上的车水马龙。也总忘不掉谈到杭州:西湖像是一面从天上掉下来的镶着翡翠边缘的明镜。无论谈到哪里,中国人民对他们的友情总是主要的话题。国家领导人、工厂里的工人、人民公社里的农民,连幼儿园的小孩子都对他们怀着真挚的感情,使他们永世难忘。他们谈着谈着,悠然神往,仿佛眼前不是在马里,而是在中国;眼前看到的仿佛不是芒果树,而是天安门、人民大会堂、颐和园、南京路和西湖。我听着听着,也悠然神往。我仿佛回到了祖国,眼前是祖国那如此多娇的江山。等到我一伸手捉到从栏杆外面探进来的芒果树枝的时候,我才恍如梦醒,知道自己是身在马里。我内心里深深感激着马里的朋友们,他们带我回了一趟祖国。
有一天,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我们几个人坐在中国大使馆的一个小院子里闲谈。周围是一些不知名的树。因为不知名,我们也就没有去注意。但是,刚一坐下,就有一股幽香沁入鼻中。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是桂花!”我们到处搜寻,结果在一株枝条细长的树上找到了像桂花似的细小花朵,香气就是从那里面流出来的。不管树是不是桂花树,花香确实像桂花香。我的心一动,立刻有一股相思涌上心头。本来是平静的心,竟有点乱起来了。
相思很难说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是使人愉快的,还是使人痛苦的。但是,在这样一个亲切友好、斗志昂扬的国家里,有什么乡思,在这样一个夜里,似乎是不应该的。中国古语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在马里人的心目中,中国人就是兄弟。同马里人民待在一起,像中国专家那样,同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劳动,难道还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吗?在马里闻到桂花香,难道不是同在中国一样令人高兴吗?我陡然觉得,我爱上了这个地方。如果有需要也有可能的话,我愿意长住下去,把自己的微薄的力量贡献给这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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