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学·余秋雨·与北大学生谈中国文化(91)

2025-10-10 评论

对于司马光,我们不要简单地说他是保守派。司马光知道宋代的问题的确很大,但正因为大,就更要“守常”,对已有的结构不要变动得太激烈,避免让整个社会产生心理危机,加剧动荡,这是司马光的思维方式。这样的思维方式当然与王安石的截然不同,于是两方面的对立产生了。最后的裁决权,在于皇帝。

司马光比王安石大两岁,他们几乎像兄弟一般地交往过,后来完全是因为在革新观念上的差异产生了对立,并不存在要把对方消灭了的意图,这就是君子之争。但很不幸的是,他们同时遇到了一个麻烦,身边都有一个极被信任的小人,这也是君子常常遇到的困境。王安石身边的那个人叫吕惠卿,司马光身边的那个人比较有名,叫蔡京。这两个小人把事情全搅浑了,把变法变成了两个人的情绪争斗,双方都无法实施自己的政治抱负,变成了一笔三翻四覆的乱账,结果是两败俱伤。这就是一切小人事件的共性,又是一切君子之争的悲剧。

直到支持王安石的皇帝死了,太后当政,保守派得势,司马光做了宰相,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王安石的变法全部推翻。王安石当时到哪里去了呢?这个两度做过宰相的人在南京郊区江宁一个叫白塘的地方住着。但是,有一天,他听到曾经反对过自己的苏东坡来了。君子与君子之间,不管政治观点多么对立,心头总有一份潜藏的互敬。王安石决定去见他。苏东坡从黄州出来之后,已经拥有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这样传遍全国的佳作,他的文学造诣太高了,超过当时所有文人。王安石是骑着小毛驴到江边见苏东坡的,苏东坡看自己一路风尘仆仆,衣服打扮也不对,眼前又是昔日高官,便对王安石说,大丞相,我这个不礼貌的样子非常不符合礼仪。王安石说,礼仪难道是为你我这样的人设立的吗?这说明他们两个都知道彼此是什么人,那就是可以解除礼仪、观点、官职还能轻松晤谈的人。两个疲惫的文学大师还一起游玩了好几天。玩的时候当然不可无诗,一写诗,两人的心就更靠近了。

王安石是在抑郁中死的,那是1086年4月。司马光下令将其厚葬。没想到五个月以后,司马光也死了。一对文化巨星、两个兄弟一般又仇敌一般的人,就差五个月一起死了。司马光死后八年,事情又翻过来,说司马光全错了,还要把司马光的尸体从棺材里边拉出来。虽然后来没有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情,可还是写成批判碑文到处去宣讲。写批判碑文的,就是那个本来支持司马光各种政治主张的小人蔡京。于是司马光的这一派被叫做元佑党人,成为了被清查的对象。在元?党人里有一个人叫李格非,他的女儿就叫李清照。

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苏东坡等人虽然政治主张不一,但都是为了兴利除弊,挽救朝廷。他们都没有能够阻止朝廷在战乱中日渐衰落,而且几乎无可挽救。在这个失败的大趋势中,又是一批杰出文人,用心灵感受了这种漫长的危亡,用文笔记录了这种强烈的失败。这是中国文化史上特别抢眼的英雄笔触,当然,也是特别刺激的凄楚笔触。他们就是陆游、辛弃疾、李清照、文天祥。

对后世读者来说,这些人,也组合成了一种非常独特的文学体验。我想听听你们对这一文学现象的感受,随便说,谈印象。

欧阳霄:陆游号放翁,据说是因为他为人狂放不羁,又经常被贬官、放逐,所以朋友们说他颓放,他自己也就自得其乐了。他的人生命运是和政治命运联系在一块儿的,他死前写了一首《示儿》,中有“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念念不忘收复失地,兴复中华。

相比而言,在北宋时期,欧阳修就号醉翁,他还能够迷醉于山水之间,而在江河日下的南宋,文人的命运和政治命运已经没法分开了。陆游就只能做个放翁了。

王牧笛:和陆游一样,辛弃疾的一生也是孜孜以求、身体力行地抗金北伐,二十一岁他就参加了抗金义军,可报国无门,壮志难酬,到晚年写下著名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也渴望“沙场秋点兵”。在他死的那一年,朝廷终于下诏任用他,可他已到了弥留之际。他是喊着“杀贼、杀贼”而死的,这一年是1207年,距今八百余年。我觉得在这样一个场合,应该向这样的义士致敬。

刘璇:文天祥的命运可谓是最坎坷的了。1276年金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他就被太后派去与金军谈判,被金军的将领伯颜羁押,逃出后又与当时南宋的大臣张世杰意见不合。后来文天祥领兵到广东一带抗击元军,但两年后又被俘,但他誓不投降,四十七岁被处死。文天祥的身世与当时的政治情势结合起来,可用他的一句诗来形容,就是“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而文天祥应对情势的表现则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体现了他伟大而崇高的民族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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