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戏剧学(4)

2025-10-10 评论

总之,这部《世界戏剧学(4)》的背景资料和备选资料,应该是写出来的好几倍。

这么大规模的工作,即使在今天,申请为一个资金充裕的国家项目,又有各种语言背景的工作团队,也未必做得起来。而我一个人,在造反派暴徒、极左派打手、大批判斗士的环视下,居然像“蚂蚁啃骨头”一般,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做到了。

首先要感念的,是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的外文书库,那是我的资料基地。说起来,在“文革”灾难前,北京人民出版社也曾出过《古典文艺理论译丛》,质量很好,对我极有帮助,可惜内容零敲碎打,诸艺混杂,不成系统。但在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的外文书库里,戏剧的主题非常明晰,而且由于老一代教育家的几十年搜集,达到了“专业性齐备”的标准。但这些书,我们的学术前辈几乎都没有系统读过,只是静静地存在那里,等待着阅读者。“文革”灾难开始时,图书馆被造反派们查封,我们很快也被发配到外地农场劳动去了。直到一九七一年周恩来总理主持教育恢复工作,我们才有机会回上海参加教材编写,可以进图书馆了。

值得庆幸的是,当时身边的极左派打手和大批判斗士,都不懂外文。图书馆管理员中,原来有几个懂,都已年老退休,那时也没有人懂了。其中有一个叫蔡祥明的先生,农村来的,文化程度不高,却喜欢书,也算是我的朋友。他只要见到我,就把外文书库的门轻轻打开,再送进来一条小木凳,供我在书架前爬上爬下找书。我进门后,他会快速把外文书库的门关上,让我一个人在里边,不要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当然也会遇到外语上的障碍,那就不能不感念孙珏老师了。孙珏老师是我读中学时的英语老师,我在《文化苦旅》里曾写到他,被台湾的著名出版家肖孟能先生看到了。肖先生对我说,孙珏老师是他大学里的同学,英语极好,奇怪怎么只做个中学老师。我说,他在抗日战争时曾进入过一个美军翻译机构,而这个机构是蒋介石亲自挂名领导的。一九四九年之后,孙老师在填写履历表的“证明人”一栏时,在这段履历上竟填了蒋的名字,那当然就出了问题。能教中学,还算好的。

他的“落难”,给我带来了方便。我在外文书库研读各国戏剧学资料时,凡是碰到需要自己翻译又吃不准的地方,就去请教他。记得有一次在上海静安寺的二十一路电车上与他巧遇,我乐不可支,连忙从口袋里取出半页纸,上面抄着一段正在翻译的论文,请他指正。我本想过两天到他家去听回答,没想到他一见英文就兴奋,竟在拥挤的电车里读了出来。我连忙环顾四周,因为按照当时的社会政治气氛,这太像两个“美国特务”在接头了。

另一位需要特别感念的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担任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的丁景唐先生。他德高望重,突然听手下的编辑说,有这么一部稿子,便要来翻阅了一遍。他居然一点儿也不在乎书的篇幅太大、我的年龄太轻、宣扬西方太多,居然签名同意出版。这在当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可思议。

……

感念这个人,感念那个人。不管怎么说,这项工程总算完成了。

没有想到,此书出版至今三十年,又出现了一个漫长的“不可思议”。

记得我在两度领奖的时候,都断定它很快就会被同类新书追赶、超越、替代。但是,三十年过去,这种情况没有发生。

不仅没有出现“同类新书”,而且,连我写到的那些经典,知道的人也越来越少,包括很多从事电影、电视、戏剧的专业人员。偶然也会在传媒间看到一些艺术争论,似乎很激烈,却是前人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完满解决了的,而且解决的等级远远高于今天的争论,我在书里详细写过。但大家都不知道,好像世界刚刚诞生,历史刚刚开始。

这种状况,显然比我们的年代,显得更加愚昧无知。

渐渐我明白了,人文领域的创造和思考,其实与条件无关。古往今来,都是如此。不错,我写这部书的条件,不管怎么算都非常恶劣。但是,作为一个当事人,我有资格在三十多年之后告诉大家,当时也有一些优势是现在所不具备的。例如——

第一,心无旁骛的充裕时间;

第二,无视生死的艰苦劲头;

第三,毫无名利的纯净心态。

这是一种在极度艰难中不羼杂质的专注。写每一句,都不想让别人知道,只在内心作着艺术裁断和理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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